5第5章 遁入繁花

尘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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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老太太向老方丈讨要阿珂。

    阿珂蹲在百年老树下,看到禅房里周老太太一脸的慈眉善目,时而还冲她投来笑脸。那笑容好生和蔼,看得久了,她就有些恍惚,想起晌午听到的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里也有个老太太,那老太太姓步,用烟斗将自己的小孙女烫伤,还将小孙女的娘亲抓到黑乎乎的旮旯房里烧死,然后那个女人就变成了一根不详的胭脂骨。

    这故事好生可怕。如果真的和自己有关,阿珂希望故事里的坏人都能得到坏报。

    等到婆子扶着老太太出去时,阿珂都已经快要瞌睡了。老方丈把她唤进禅房,瞅着她那摇摇晃晃的样子,白胡子便左右抖了抖。

    恨铁不成钢。

    “我不愿意去周家。”阿珂擦掉手上的草汁儿,跺了跺脚上的泥土。

    “弥弥么么佛……”老方丈半眯着眼睛,嘴里叨叨着,手中的木鱼敲个不停。

    阿珂却知道他其实是在嚼花生米,便从兜里掏出一只鸡蛋大的小瓷瓶:“我下山了,你就喝不到我酿的花酒。”

    瓶盖儿打开,顿时一股醉香四溢。

    “咳。”老方丈的眼睛迅速睁开来一条细缝,咳了咳嗓子幽幽道:“你一身戾气太重,心中本就无佛,下山乃是早晚。”说着将那小灰瓶儿捞过,一口闷到了底。

    味道是极好的,可惜这顽童又懒又馋,每次酿的还不够他打牙祭。

    喝完了又继续敲起木鱼,嘴里头念念叨叨。

    阿珂就急了,将瓶子抢过来:“胡说,我明明心中有佛!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佛祖!”

    老方丈嘴角抽了抽,眯眼瞥向阿珂:“善哉善哉,小小年纪不可打诳语。我问你,这个月你吃了几只鸡,掏了几次鸟蛋,又烤过几条鱼?……你连杀生都不眨眼睛,怕是梦里头那佛祖都在陪你吃酒啃骨,又如何说是心中有佛?”

    早知道不那么快给他酒喝。

    阿珂心中后悔,怎奈何被抓了把柄,一时答不上来,只得问道:“那山下……是个什么样子?我去逛一遭立刻就回来可好?”

    终归还是好奇不是?

    老方丈难得正经叹了口气:“尘世繁花锦簇却又藏污纳垢,是好是坏,且看个人造化。你既心中从未有佛,生就一身红尘骨,去了自然就不会回来。我师兄当年给你起名不归,原也是这个意思……去吧,哪里来的就往哪里去。这天下将乱,你去了他们家,兴许还能混个活命。”说完了便正经打禅而坐,再不理人。

    阿珂听不太懂那话中的意思,然而心中却莫名沮丧起来,她不肯让自己看清心思,然而方丈却一眼将她看穿。知道此番是必然要下山去的,想了想便往西院走去。

    寺庙西边是个僻静的独立小院,人还未到,便已听到里头依依呀呀的婉转唱腔,少年的嗓音绵长细腻,兼杂着女儿柔美与男儿的率性。然后便是成年男子低沉的训斥:“这唱戏,须得忘记原来身份,你若不将那戏里的当做自己,如何唱出真情致?再来一遍,唱到会了为止!”

    声音好生严厉,夹杂着打板子的轻响,还有男孩倔强的反驳。

    那是唱戏师傅李韩萧的住所。阿珂知道,李燕何又在挨打了,他师傅从不骂人,然而打起手心来,力道却不比厨房里的大和尚来得轻。

    若在往常,阿珂定然又要爬上墙头冲李燕何幸灾乐祸,不过这会儿阿珂却没有那个心思。

    阿珂走到院门外,敲了敲门:“李燕何,李燕何!”

    门内顿时没了声音。

    阿珂又到:“李燕何,你开门,我不找你算账。”

    少顷,门开了。

    却只有师傅一个人站在门边,三十多岁的年纪,眉目沉寂俊朗,一袭宽松蓝裳干净而整洁,是个有涵养的艺人。

    阿珂往里边探了探头:“李燕何呢?”

    李韩萧对自己徒弟态度很严格,对阿珂却是十分和气,温和一笑道:“是不归来了。听说你要去周家,可是要来告别?燕何,燕何,还不快出来。”

    叫了半天没人应,李燕何躲着就是不肯露面。

    阿珂看到角落的花圃旁露出一片衣角,便叉着腰大步走过去,一把将李燕何揪了出来:“干嘛躲起来?”

    “哼,小人。”李燕何被拽得踉踉跄跄,脸上表情别扭,嘴上却凶恶着。

    阿珂说:“我要走了,你踢了我的水,这次我先饶了你。后山养着一群小兔子,你得替我看着,若是被你偷吃一只,等一个月后回来,我再一起找你算账!”

    李燕何嘴角蠕了蠕,心里头舍不得,然而一想到树林里看到的场景,又气得扭头恨恨道:“见异思迁水性杨花……你若是一个月不回来,我全部给你吃光光!”

    他们是四岁的时候认识的。李韩萧常年走南闯北,后来落脚到这里,带着个白净秀气的小徒弟,一见到阿珂就互相看不对眼,见到了就掐架,见不到了又想念。这会儿知道要分别,心里头怪怪的,嘴里头的话却还是不肯软下来。

    “我一定回来!”阿珂摸了摸身上,本来想送点儿什么,然而她实在穷的可以,除了脖子上那半截胭脂玉,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他。可是那胭脂玉她舍不得呀,便挠着头道:“等我回来了给你带好吃的。”

    话还没说完,一只绣着虎纹的锦囊却甩进了怀里。李燕何一袭水袖青衫拂过,只留了一句硬邦邦的恐吓给她:“小不归,弄丢了我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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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周、步两家便浩浩荡荡的下山了。

    大悲寺院门大开,婆子牵着阿珂的手走在人群后面。阿珂换了身新衣裳,小脸儿也洗得又白又净,看起来越发玲珑清透。步子一挪一挪,走得慢吞吞,回头看到李燕何站在树影下,手里抱着一只怀孕的母兔子。阿珂知道那是李燕何在威胁她,便将两手合成喇叭状,对着他喊道:“喂,一个月我就回来——”

    李燕何这才抱着兔子转身跑掉了,背影冷清清的,一如他戏中的人物。阿珂心里没来由有些酸酸的。

    男客们早就在院门外等候,阮秀云与何婉娟随着周老太太左右走出来,跟在一侧的步阿妩小脸上便堆起娇俏笑容,冲前方跑了过去。

    “阿爹。”

    阿珂尚且神游着,猛然听到这一声甜腻腻的轻唤,心中便是一跳。抬头向步阿妩看去,看到她扎进一个三十左右岁的男人怀里,那男人不高不矮,生得端正儒雅,一袭圆领长袍,腰束玉带,眉眼之间烟波流转,端得是一副翩翩多情相貌。

    应是对阿妩极为疼爱的,爱宠地摸了摸她的发梢儿,暖声道:“慢着点,小心摔跤。”又问:“你娘亲呢,怎的才来了一天就将衣服弄脏成这样?”

    阮秀云眉眼间些许凝滞,推了推何婉娟的胳膊:“哟,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才分开一天就这样惦念。”

    何婉娟脸颊微红,就势走到男人身边:“我们长清哪里是挂念我,他只挂念他的宝贝女儿。”

    众人笑起来:“你们家阿妩聪明漂亮,小小年纪知书达理,不怪步老爷这般疼爱。”

    被赞美包围的阿妩脸上尽是被宠溺的幸福。然而回头扫了一眼,却见阿珂呆滞滞的也在看他们一家,那副白皙素净的小脸她看了总是莫名的不舒服,便指着阿珂脆生生道:“阿爹,是他,是那个小和尚泼脏我裙子的。”

    阿珂尚不及收回眼神,便看到那男人的视线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眼神总是藏着流光,看着人的时候,即便不说话也似温柔无比,这样的男人最是懂得收服女人心肠。阿珂又想起那个早逝的妾室,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竟生出无名的紧张。

    心里头噗噗跳,赶紧撇过头去不敢看,然而那男人却只是与她再平常不过的对视了一眼,便将眼神移开。

    阿珂又觉得自己蠢极了。人家才不看你。

    眼角余光瞥见步长清将阿妩抱上小轿,轻轻刮了刮她的小俏鼻:“傻孩子,你一个堂堂世家大小姐,如何去与一个布衣小僧计较?”

    那声音也似藏着流光,温和悦耳,然而听在阿珂耳里,却只觉得冷冰冰。

    眼看步家人爱意浓浓,周老太太不由道:“看看人家,小家庭和和美美的,你们都该学学榜样。”

    阮秀云心中滋味道不明,便替丈夫开脱:“文渊也是太忙了,少有在家。”

    “父亲来信说今日回来,母亲莫要次次怪罪父亲头上。”周少铭拂开衣摆,抬腿跨上一支敞篷竹轿。

    少年还未长开,俊逸五官如同精雕细凿,美似美极,却又清冷。心中对母亲又恨又恼,然而嘴里说着狠话,见母亲眉目敛下,那本要再说的狠话却又说不出口。凤眸冷冷扫向阿珂,自弹开扇子摇起风来。

    阿珂不知何意,身边婆子便吩咐道:“大少爷仁慈,叫你坐轿下山。我们少爷喜欢清静,你切记得莫要吵他。”

    阿珂点点头,扶着轿沿上去。

    小手儿一不小心碰到周少铭的膝盖,那少年冷眉扫来。

    “我不是故意……”阿珂尚来不及找词儿解释,人却已经被他拉到了身边。

    “连轿子也没有乘过……坐好了,再调皮小心掉在半路。”

    气息如兰近在耳畔,一边训她,一边却将她小手抓紧,实在是个矛盾的家伙。

    阿珂的脸又泛了红。

    “……”周少铭抬头瞥了一眼,知道这小屁孩暂时还改不了那女儿之相,干脆从怀中掏出一册话本看起,再懒得理她。

    “起咯——”脚夫们齐声吆喝,抬抬轿子相继摇曳起来。

    山道袅袅蜿蜒,鸟儿在林间啾啾鸣唱,阿珂心里头空空的,见周少铭看得认真,不敢打扰,久了便长长打了个哈欠,倚在他肩头睡过去。

    那轿子抬到山下又换做马车,车轮子轱辘轱辘,等到过了一座木拱桥,外头便逐渐人声鼎沸起来。

    “天煞的,走路不长眼睛!踩死了老娘生蛋的鸡,老娘要你家老母猪抵命!”

    “咯咯咯——”

    一声婆子粗噶吆喝,伴随着鸡鸭的嘈杂声响,阿珂身子一抖,猛的醒了过来。看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坐进了马车,那车厢青篷软座,十足高档,她睡意初醒,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赶紧撂开帘布细看。

    这一看不要紧,那外头的是什么呢?

    卖首饰的摊前盈盈粉粉,做吃食的锅里肉香四溢,杂耍的爷们飞檐走石,看热闹的熙熙攘攘,密密茬茬,哪里都是人,哪里都是声音。阿珂看得眼花缭乱,尚不及探出脑袋,一块油渍兮兮的粗布便从耳畔危险擦过,那早先被骂的汉子将一把杀猪刀往案上定住,一双油腻大手往那养鸡妇人的大-乳上一握:“你这骚-婆娘,自家的鸡看不住倒想讹诈我的银子!莫说母猪,就是把大爷我抵给你你可敢要吗?”

    “德性,老娘这副身板,也是你能吃得起?”那婆子嘴上不屑,手却往男人某处探去,少顷嘴角勾起荡漾笑容:“哟,倒是有些真本事~~等你先买了城西那座宅子,老娘我巴巴的等你来娶!”

    “哟呵~~”众商贩们纷纷暧昧笑起,一时杀鸡宰羊、炖肉舀汤,好不乌烟瘴气。

    阿珂只觉得肮脏,正要皱眉合起帘子,却忽一群红衣绿裙又从眼前掠过。二八女子,如花娇艳,走过之处,鼻翼间全都是一股道不出来的脂粉浓香。阿珂眯起眼睛细看,见那群妖妖娇娇的女人们,你搡着她,她推着你,衣裳半露,香帕轻勾,嘻嘻谈笑间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她染成了红粉之色。

    那颜色迷花人眼眸,阿珂的耳畔便浮起老方丈的幽幽叹息——“尘世繁花锦簇却又藏污纳垢,你既心中无佛,生就一身红尘骨,去了自然就不会回来。”

    她便知道自己终于下了山,入了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