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墨飞

九指书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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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零雨拿筷子捅他道:“瞅、瞅、瞅,看什么都新鲜,这边沒有,非抻脖子往人家那瞅什么。<冰火#中文.”

    常思豪“哦”了一声,自知失态,回看时,果然周围墙上都有字,近处靠梯旁这壁上也有,细看时,一首写的是:“面朝西來耳听东,望断高楼燕巢冰,多情倒底一生月,渡口筏轻走渔灯。”

    他对诗文不大懂,只觉念着还顺口,瞧不出什么好來,往下再看,还有什么“灯下观美分外娇,桃源秋色岂萧萧,谁知发结连心锁,难抵柴米岁月刀”、什么“自古相思最**,红尘既堕乐红尘,持明不舍终遂愿,大愚若智亦高人”等等,好像都是些书生、文人感情受到挫折、留墨于此,情情爱爱的,无甚看头,往北墙瞧,写的大体也都差不多,个中倒有二三首,看上去像是夸人,又像骂人,好像带着彼此争胜、打笔仗的意思,

    他越看心里越有气,寻思:“这些字迹也不算太旧,边关打得乱马人花,每天都有人死,京师这边却有人闲得要命,写这些狗屁东西。”低头准备继续喝酒,却听两个文士在那仍赞不绝口,心中反感一生,倒想起荆零雨的话來,心说大好人生,自己确实不该总这么压抑激愤,还是开开心心些好,那两个穷酸聊得这么热闹,不知在耍什么宝,不由自主地,眼睛又往那桌瞧去,

    那两个文士侧脸看字称赞,留给这边两个后脑勺,常思豪的目光越过二人落在墙上,倒是一愣,

    只见那墙上的題字很长,黑压压的占了一片,不细看倒像一幅画,写的是:“酒醉成狂且,遗溺玷绮罗,渍迹如疆拓,一派好山河,怜我边民难,相扶捱饥渴,**卷地來,铁蹄迸魂魄,妇女面涂泥,啼婴入鼎镬,茅芦起红盖,烈火满城郭,叹我九州中原地,英雄男儿无几多,恨不能随红玉、学谯国,仗剑西去平鞑虏、收番魔,提得单于掼帐下,游四海、示东倭。”

    前面几字,尚有几分绢然秀意,然愈往下,笔力愈狂,字体忽大忽小,如刀劈,似斧剁,如鸦惊,似水决,狂暴无端,直有破壁之势,至到最后,简直撕天裂地,难以辩识,落缀五字:“河东水颜香。”势如疾风摧竹,纷飞刀叶,最后那香字旁下尺余,还有一个极大的墨点,呈放射状崩炸开來,显然是写到最后,愤力掷笔于墙所致,

    忽听嗤儿地一声轻笑,回头看时,荆零雨眉往高分,眼眯成半,饧饧松松一副不以为然模样,道:“这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玩意儿,不知是哪个写的,真是丢死人了。”常思豪道:“刚才那两位先生好像说,是什么风尘女子所书。”荆零雨道:“嗯,把尿裤子写成诗,天下少有,也就是风尘女子,才有这等厚脸皮。”常思豪道:“什么尿裤子,你别瞎说。”荆零雨嘻笑:“我怎么瞎说了,她不是写得很清楚了么,说她自己喝酒醉成个傻**,尿了裤子,尿渍像边疆线一样扩展开來,就像一片好山河。”

    “哈哈哈哈。”只听西桌那身穿画袍的文士清笑几声,道:“这位小师太好学问哪,若不嫌弃,请两位过來共饮一杯如何。”荆零雨见他气度雍容、眼底含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头上帽子,心想:“这人眼睛倒是尖得很。”笑着甩个眼神儿过去道:“你这人太也寒酸小气,连邀客也不大方,贫尼虽然年纪还轻,但是酒量可是不小,等闲的三五斤下肚,也只当垫个底儿,你只请一杯,那还喝个什么劲儿。”

    那画袍文士大笑:“哈哈,师太挑得是,那么请二位过來,咱们放量畅饮,一醉方休,如何。”荆零雨道:“算啦,我不过解释了一下那蹩脚的尿裤诗,你说我学问好,便是讽刺,我又何必过去受你讥诮,自取其辱。”常思豪知她自变成小尼姑之后,脾气大涨,怕她惹事,忙使眼色,那画袍文士笑道:“师太差矣,在下是真心佩服,绝无它意,须知‘且’这一字,本是极古,传至今天,原义早泯,今人多已不知,师太竟能一语道破,显然学识非同寻常。”荆零雨脸上微红,哼了一声:“一个象形字,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常思豪心想:“象形字,象形象形,莫非是取其形象,小雨刚才解释‘狂且’是傻**,那么‘且’多半便是**的意思了,那,那岂不成了男子的**。”又联想到且字的形状,登时会意,这才明白她为何脸红,

    那画袍文士微微一笑:“师太忒谦,须知古象形字,世人所知极少,师太小小年纪能明其意,相当难得,不过听方才师太话中之意,似乎对水姑娘这首诗颇不以为然,只怕识见又稍落下乘,须知诗文一道,最忌限于格律韵脚,种种制约,诗之精华,全在一个意字,有诗意便是好诗,有境界自成高格,一意雅达,则峰穿云海,石破激流,境界全出,岂在枝末文句,水姑娘此诗简白狂放,却含着一腔爱国深情,尤其最后三句连排,豪气生虹,于在下眼中看來,实是难得的佳作。”

    常思豪听得“水姑娘”三字,微微一愣,又看墙上字迹,这才明白:“这落款是河东水颜香,我还道是作者姓颜,叫颜香,奇怪这‘河东水’不知是什么地方,原來人家是姓水,这姓氏可少见得很。”又想:“王文池口中所说独抱楼的妓女,便是叫什么水姑娘,看來姓水的人也确是有的。”

    荆零雨不以为然地道:“有爱国之情,也不必籍尿裤子的时候写出來吧,这等不知羞耻,简直丢尽了天下女子的脸。”那画袍文士淡笑道:“听说高阁老离职时,郭阁老于此设宴,请來了水姑娘弹唱助兴,当时大家谈议国事,痛斥时非,好不痛快,水姑娘大醉失态之后乃提此诗于壁上,以抒其慨,以畅襟怀,曾博得满堂彩声,其实美酒当前须一纵,狂起长歌是天真,这又何尝不是水姑娘的纯真可爱之处呢。”常思豪点头:“我虽不懂诗文,但也看得出这诗写得几乎和真实情况一样,读來让人心痛,总比那些写什么花花草草、伤春悲秋的要好些。”

    那桌的青衫文士接口道:“正是,此诗写边境惨景如画,使人有如目睹亲见一般,水姑娘壮气慨然,而且大醉失溺之时,仍能想到国家兴亡事,显然素日里亦是忧思国事,心里挂记着民间的疾苦。”

    荆零雨白了他一眼,口中低哝:“哼,你们跪在石榴裙下看人,当然瞅她高大无比。”她语声甚低,连身边的常思豪也沒大听清,

    画袍文士扫着常思豪腰间的长刀,巍然一笑道:“这位侠士,倒是与在下兴味相投,不才厚着脸皮,再相邀一次,未知阁下能否赏脸。”常思豪见他如此客气,几次三番相邀,不好薄了他的面子,便起身拱手:“如此叨扰了。”荆零雨却坐着不动,脸上一副洋洋不睬的表情,自顾自地斟酒喝,

    那二文士所点菜肴并不甚多,正中央一个火锅,炭火烧得正红,常思豪來到桌边坐下,只觉暖气烤脸,画袍文士上下打量着,见他头戴苍狼暖帽,身穿虎皮坎肩,红绒夹袄,外罩飞翎鹤羽氅,雪狐围脖掩颈,银丝宽带扎腰,江波绿的裤子,膝下翻毛羊绒裹腿,一对豹头战靴,虽然土气,却也十分雄壮,执壶为他斟了杯酒,笑问道:“敢问这位侠士贵姓高名。”常思豪道:“不敢当,小姓常,常思豪,两位先生……”画袍文士“哦”了一声,脸现讶异道:“莫非是随秦浪川赶赴大同助守城防,水夜跳城舍身炸尸堆,百骑冲营,一招分二将、飞刀震俺答的常英雄。”

    常思豪未料在京城亦有人知得此事,忙道:“炸掉尸堆也算不得什么,至于冲营,那是多亏了秦老太爷的计策,驱了俺答南下掠得的牲畜在前面开道才获全胜,我不过出了些力气,哪里算得上什么英雄。”画袍文士笑道:“常侠士忒谦了,在下姓江,这位先生姓朱,我二人皆‘百无一用’之辈,早闻常侠士诸般英雄事迹,沒想到今日能在京师得见,幸何如之啊。”对面那青衫文士也点头微笑:“千般皆有定,万事尽随缘,江兄,咱们见着常侠士一面,这京城就不算白來呀。”常思豪拱手为礼:“江先生,朱先生,幸会。”三人端起杯來,相互致意,一饮而尽,那穿画袍的江姓文士对破俺答一役甚感兴趣,问及相关,常思豪一一讲述经过,当日战斗情景乃他亲身经历,谈起來自是意兴湍飞,两文士也听得频频点头,胸怀大畅,三人酒到杯干,喝了个痛快淋漓,常思豪这会儿离西墙近了许多,述罢往事,眼睛瞧着壁上这诗,愈看愈觉凛烈残酷,血雨腥风扑面而來,仿佛此身又回到家乡、回到边境战场,对这位水姑娘不由又多生出几分敬意和亲近之感,说道:“这诗壮怀激烈,十分大气,真沒想到竟是出自女孩儿家的手笔。”

    江先生道:“常侠士说的不错,不论是诗还是字,均可以看出作者虽身为女子,却未有丝毫的自卑怯懦,而且睥睨四海男儿,颇有顾盼自雄之感,其实只要有这份壮志豪情在胸,不管生为男儿,还是女子,又有什么区别,水姑娘在这方面,确实高寻常女子一筹。”

    常思豪扬手指道:“那学红玉一句,想來说的是当年大宋朝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了,却不知那谯国是什么人,想來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吧。”江先生笑道:“是啊,谯国指的是谯国夫人,她是南朝梁武帝时人,为高凉太守冯宝妻室,曾率兵平过叛乱,德威广被,保得一境平安,被称作是南疆柱石,民间则称其为圣母。”常思豪有些讶异:“原來这谯国夫人有过这么大的功绩,我却从未听过,实是孤陋寡闻之至。”江先生摆了摆手:“那倒也不是,大象无形,大音稀声,有些人也都是因缘际会,遂成其名,谯国夫人的事迹能留传后世,已是难得,更有许多英雄藏于草莽,却默默无闻,少有人知呢。”

    朱先生手拢符袖,捻须笑道:“是啊,英雄埋沒,犹如土内藏金,须知黄金存储起來,虽能保值,却又与腐土何异,钱财只有在易货流通中才能体现其价值所在,而英雄也要做出一番事业,方才不负此生,在下稍通相学,观常侠士威姿凛然,乃是大贵之相,前途不可限量,未知阁下对当今时世,有何看法,有何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