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乡情

九指书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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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上留白之处,现出一大片墨迹,仔细分辨之下,共有六行,似字非字,似画非画,且这些字迹笔画肥瘦不等,蜿蜒勾错,如蟒盘虬枝,偶见几条撇捺,自蟒身斜斜插出挑起,直如刀光剑影,惊心动魄,

    那一声惊呼原是小晴发出,她此刻两眼睁大,瞧着这片字迹,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之物,正愣愣出神,

    常思豪左看右看,实在难以辨识出一个字來,大觉不好意思,说道:“我以为自己能写得出,沒想到写出來竟成了这样子……”

    高扬摸着下巴,喃喃道:“不不不,哎,这倒奇了,不错不错,当时虽然隔着桌子,我也瞧了个大略,你这字确和长孙笑迟写的一模一样,嘿,他写得极快,不仔细看时,觉得他在胡乱涂抹,仔细看來,便如鬼画符,差别实在不大。.”说着话抬起头來看郑盟主和荆问种,却见二人面对字迹都露出喜色,反令他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谓,

    荆问种笑道:“看來咱们的担心沒有必要了,我还说呢,徐阁老前些日曾上书提请别人做秉笔太监,他身边的人自也不该与东厂同心同德才对。”

    “嗯,如此便是少去一块心病。”郑盟主望着字,掩口轻咳了一声,道:“不过,这词中却有几分难解之处,甚是蹊跷,既然有述志之意,自是说他自己,可是这乡情又作何解释,难道他竟非江南人氏,却是祖籍京师么。”

    高扬奇道:“乡情,什么乡情。”

    二人却沒理他,目光仍都落在纸上不动,荆问种道:“大有可能,多少年來,京师的情况在咱们眼里,差不多已是指上观纹,可是,居然有这样一个人物下了江南,搞出这么大的名堂,这委实令人难以……”高扬实忍不住,打断道:“等等等等,你们先别往下说了,他图什么我不管,你俩既然是看明白了这些字,便先念來听听,让我也知道他说了什么,真是憋得人好不难受。”

    郑盟主和荆问种闻言互视,哈哈大笑,

    小晴瞧常思豪也迷惑满脸,说道:“原來你们都不认识,这是龙形狂草呀。”

    常思豪大奇:“什么龙形狂草。”

    荆问种笑着解释:“道以文载,字有书家,天下书家,登峰造极者,千载以降只有二人,一个是右军王,一个是邋遢张,右军王,指的是东晋王羲之,邋遢张,便是元末的张三丰了,王羲之在天台山遇隐者,得授《黄庭经》中道家妙要,自此书法突飞猛进,下山之后,才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他是将道家真学都用在了书法上,张三丰原习少林拳法,未臻高境,后在武当山学道,观鹰蛇相斗,悟得自然天理,历十数年寒暑,寓道心于武学,乃建立了内家拳宗,其书法更将武学和道家之精华要理融而贯之,写出的字仿佛包融了山川河谷、日月星翰,又有真龙飞腾行走穿绕其间,其势惊天搅海,跌宕磅礴,无上圆融,故人称龙形狂草。”

    “不错, ”

    郑盟主瞧着纸上字迹,目不转睛,感慨道:“王右军以文入道,载道于书,其书法故成千载之绝品,张真人以武入道,又融道归武,其武学乃开万世之宗范,书法于他而言,只是江边小汊,巨树纤枝罢了,世人习书法,多自旁门而入,未得玄门真传,怎解得张真人载道之书法、脱世之至学,人多慕右军,少有懂真人者,也真可谓是曲高和寡了,然而他们纵知右军书好,空从字上追寻,便也是一生一世走错了方向,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了。”

    荆问种道:“是啊,这也就正应了那句‘若从纸上寻佛法,笔尖醮干洞庭湖’,右军因得道而成书,世人却为书而书,自然北辙难就,唉,只是想不到,长孙笑迟一个黑道枭雄,字中竟得龙形狂草之真形真意,其人不可小视啊。”

    高扬两眼瞪着听了半天,二人仍是只说书法,不提内容,他不禁气得鼻孔越睁越大,出气渐粗,

    小晴笑道:“好啦好啦,你们一论起书法兴致便高,越说越远啦,高叔叔,他们不带才,你别生气嘛,我來给你念,待会儿编个曲儿,咱俩一起唱,也不带他们。”一句话引得郑荆二人各自失笑,

    小晴提起笔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缁衣如浪人如铁,不动岿然,听尽鸥声咽,多少劫前一别,人己老,乡情怯,大好河山盘赤龙,妖魔横行,人鬼共世界,宗庙倾颓玉柱斜,雾锁中华,九州泣血,愿效盘古无神斧,抖衣振眉,只手向天借。”她嘴里读着,笔随音动,在那六行龙形狂草之下译写了同样六行小楷,

    楷书清晰简洁,常思豪自能瞧懂,一观之下,觉得小晴的字娟然清秀,玲珑规整,看來也下过不小的功夫,至于长孙笑迟这歌词,也不觉写得如何好法,高扬瞧着那些字句沉默不语,荆问种手指其中二字道:“你们看这两个字,可想到了什么。”

    他手指处,正是那“赤龙”二字,常思豪寻思:“诗词里面写龙啊凤啊的,也是常见,又能想到什么,啊,。”他失声道:“是了,自古都说皇帝是龙种,既然说‘大好河山盘赤龙’,以致‘妖魔横行’,长孙笑迟莫非是埋怨大明虽然江山秀丽,皇帝却不是好皇帝,想造反么。”

    高扬却大悟一笑,道:“错了错了,赤即是红,赤龙便是红龙了,大好河山盘赤龙,自是说东厂的红龙系统作威作福,为祸人间。”

    他这话说到一半时,常思豪已然反应了过來,心想:“不错,小雨说东厂两大系统,分作红龙、鬼雾,我怎倒忘了。”再向那歌词看去,心里一下豁然开朗,寻思:“后面那句‘雾锁中华’,自然说的是鬼雾了,宗庙所指应当是国家朝廷,忠臣良将在戏台上,向來比喻成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什么的,‘玉柱斜’便是说忠臣受害,长孙笑迟将红龙和鬼雾两大系统分开说,实际矛头却明明白白地指向了东厂,意思是国家毁败,就毁败在东厂的手上,有他们为非作歹,黎民百姓自然会‘九州泣血’、‘人鬼共世界’了,怪不得郑盟主和荆理事一见就大说放心,认为他不会和东厂走在一起。”

    高扬喃喃道:“看这样子,长孙笑迟倒有心打破混沌,还世间以公道,哈哈,其志可谓不小啊。”

    郑盟主点了点头,道:“这些倒容易理解,奇怪的是中间那句,长孙笑迟身份神秘,一切都是谜,这么些年來,一直未有人能知道他祖籍何处,父母何人,有无兄弟姐妹,师承哪门,想要查清他的來历,便无从入手,我相信,即便是东厂的人,只怕也不会比咱们知道得更多,这词中所言,明明就是在说,他此次赴京有回乡之慨,以此推论,他多半是祖籍京师,或者说是早年在京生活过,这倒有些出人意料。”

    荆问种道:“是啊,从他句意上揣摩,他在去南方之前,应该经历了很多艰难磨难,而今回來,已是满眼陌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小晴有些不解:“高叔叔,你说那长孙笑迟年纪不大,至多三十一二岁的样子,若词中人说的是他自己,那又算得上什么‘人已老’了。”

    高扬想了一想,道:“话倒也不是这么说,男子汉大丈夫,沒事闲來便叹老,岂不哀哉,长孙笑迟毕竟是一方人物,想必不至如此,也许他去南方的时候还很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看事物的眼光会有个变化,回忆起昔日童年,有这样的感叹也不足为奇,刚才你荆伯伯不还感叹自己上了岁数,他又老到哪去了,话这东西,有时候也要看心境的。”

    郑盟主道:“只言片语,恐难解出他的身世,不说也罢,长孙笑迟对待东厂的态度,直接影响到局势的走向,咱们不可不慎察之,你们想想,他这歌词若是由水颜香唱出來,曾仕权会有何反应,纵然有徐阁老做靠山,但和东厂结下了梁子毕竟不是件舒服的事,长孙笑迟如此的心态,实在令人不安。”

    高扬道:“他们几个对东厂的人表面客气,内心鄙夷,只不过酒桌上还在虚与委蛇罢了,表露得最明显的是朱情,旁敲侧击骂得欢实,好像只把对方当个寻常小吏,丝毫沒放在眼里,江晚也是逗着哈哈,偶尔打个圆场,他们虽然装得像文人雅士,但是都身负一股子狂气,长孙笑迟也不例外,对朱情的过分也一直纵容,沒有阻拦过,我看在他们心里,聚豪阁现在的实力,便是他们有恃无恐的本钱。”

    郑盟主点头:“有些话曾仕权不是听不懂,只是他油奸滑鬼办事谨慎,要是换了曹向飞在那,只怕早已经打得乱马人花了。”

    小晴笑道:“爹爹,你怎么反倒担心起长孙笑迟來了,他们若相争斗,那不是件好事么,这两年东厂对咱们的压制也在逐渐增力,摩擦时有发生,说到头还不是想要咱们去对付聚豪阁,如果长孙笑迟先和东厂挑上,咱们不是正好落个清静么。”

    “小孩子懂得什么,只顾满口乱说。”郑盟主责备地瞪了她一下,又略照了常思豪一眼,沉默片刻,道:“长孙笑迟这扶国之心哪怕只是一念,也是我盟同道志士。”

    高扬微微皱眉,道:“盟主,好几年过去了,难道你原來的想法,还沒有变么,一支歌词算得了什么,国家百姓,任谁都可以挂出來当幌子骗人,过去你们的劝信写得还少么,他还不是一样我行我素,他说他那无敌之意是将敌人变做朋友,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屠遍江南武林,一统黑道,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他和咱们也不会是同道中人,长孙笑迟相信的,只有拳头。”

    荆问种点头:“公烈说的不错,有些事情,咱们是不能想得太过天真。”

    郑盟主不说话,瞧着纸上龙形狂草静静出神,忽然将画卷起搁在一边,重新铺上一张小笺,提笔疾书,写的字数不多,顷刻已就,他搁笔伸掌,在纸面上悬空抚过一遍,墨迹便干,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印压上,荆问种愕然问道:“你要见长孙笑迟。”郑盟主将纸笺折好,徐徐一叹,道:“天下纷争,已然太多,我不愿再看到有人流血,世事当尽力而为,成与不成,总要一试。”起身取來信封装了,递到高扬手上:“着人将此信连夜送去,就说郑天笑明日午时,于独抱楼上,恭候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