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真相

九指书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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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荆问种吃惊的并不仅是声音,更是这个人,

    枯林疏影之下,这人双臂乍开五指紧拳分腿而立,头部垂低肩峰耸起,半张脸陷于暗影之中,被暖帽遮住的额头之下,只露出一个白亮娇小的鼻尖,

    “你……你不是……”

    荆问种语声轻颤,喉头之间竟然产生了无法自控的悸跳,

    对方头部缓缓抬起,霜白的肤色如雪泛寒,一对向斜上方瞪大的眸子撑睫裂眶,在暗影中步步突显,

    幽暗的林中就此多出一抹亮色,

    两道如水清涕正顺这张脸的人中两侧,溢过翘起的上唇,流入咬紧的牙关,又和着口水在浓重急促的呼吸声中,顺颤抖的嘴角淌下,汇和腮边仍不断滚落的热泪,在颌尖化做一片冰冷,滴入夜色,

    不论再如何扭曲,这张脸仍是如此熟悉,

    此刻对方愤慨的目光,似一柄被热泪洗净的银枪,直挺挺挑指而來,瞬间将他的心狠狠地刺透,

    他失声道:“小雨,怎么是你。<冰火#中文.”

    荆零雨身子在那身稍嫌宽大的蓝衫中不住耸颤,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沒想到,原來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沒有错,是你,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小雨,你听我说。”

    “站住。”

    荆零雨厉声大喝,止住伸臂向前疾冲的荆问种,

    “不要再过來,不要再过來……”

    她缓缓摇着头,陡然又提高了音量:“我沒有你这样的父亲。”

    脸上的泪水被这一喝震飞,晶莹微闪,瞬间溶入夜色,

    荆问种直愣愣呆在原地,心中如麻的乱线,却似在她这一喝之下,得到了澄清和整理,

    他猛地张大双臂,道:“你想知道真相,好,现在你知道了,这一切就是真相,可是我错在哪里,小雨,廖孤石是你表哥,爹懂你的心,难道你就不能体会爹的心,可是爹现在告诉你,你爹爹这错那错,但是事情从來不会做错,你姑姑自嫁入廖门之后,虽然两家往來频繁,我俩旧情仍在,爹却再沒有碰过她一根手指,你姑姑也只是把一切埋在心里,未曾再逾矩半步,我俩是清白的,廖孤石杀她,才是错中之错。”

    他不住敲击着自己的胸膛剖白,一面说话,一面提气前移,不知不觉间已向前数步,

    荆零雨满脸是泪,不住摇头,跌跌撞撞后退:“你骗我,我不再相信你了,我不信……”

    荆问种柔声道:“从小到大,爹是你最亲的人,你不信爹,又要去信谁,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你姑姑和你感情最好,你难道不晓得她的性子。”

    听到姑姑二字,荆零雨目光微滞,有些迟疑,

    荆问种声音恳切,缓步间伸出双手:“來吧,回到爹这儿來,小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想想自己能到哪里去,天下再大,也不是你的家呀,江湖的险恶你都知道多少,你知道这些日子不在爹身边,爹的心有多乱吗,你看,爹年纪大了,你跑得太快,爹都追不动了……”

    他的语速愈來愈缓慢悠长,仿佛老人家带着叹息的喃喃倾诉,荆零雨不由自地脚步凝住,眼瞧着夜色中那个身体前倾,张开臂膀的人影,一如父亲等待儿时的自己拿着纸风车冲跑过去,投入他怀抱的模样,然而岁月更迁,他已青春不再了,那张面容被月光打皱,投出深浅不一的暗影,鬓间发际散碎的头发,竟似也有了清霜的冷色,令人不忍卒看,她心中怅痛,禁不住轻轻地唤了声:“爹……”

    荆问种疾步前冲,将她拢在怀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荆零雨被这温暖的臂弯一紧,似也打消了抗拒之心,不再挣动,将头贴靠在父亲胸前,喃喃道:“爹爹……你真的沒有骗我,你和姑姑是清白的。”荆问种一笑:“我刚才说什么來着,你纵然不相信爹,又怎能不信你姑姑,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假若我丧心病狂要对她行越礼之事,只怕早被她打得满头是包,到西天跟佛祖称兄道弟去了。”

    荆零雨沉默良久,涩涩一笑,脸色又黯了回來:“如此说來,哥哥他……”

    “唉。”

    荆问种叹了一声,道:“他是一错到底啊,不过沒有关系,只要他能诚心认错悔过,将《修剑堂笔录》交出來,我在盟主面前求情,从轻发落,最多幽禁他几年也就是了。”荆零雨似忽地想起來什么似地,猛地道:“爹爹,笔录不在你那里吗。”荆问种大奇,将她稍稍推离自己,审视道:“明明是他拿走的,怎会在我这里,是他这么和你说的。”

    荆零雨盯了他眼睛许久,这才答道:“不错,哥哥是这么怀疑,他回京之后查了很久也沒有线索,根据回忆判断,能拿到笔录的除了你再沒别人,不过这就奇怪了,你沒有拿,他也沒拿,那这笔录到哪去了。”

    荆问种身有警意,语声变得严肃强硬:“你见过他了,他藏在哪。”

    荆零雨一呆,嘴唇随即抿紧,

    她支吾着,眼睛左右观望,正权衡着有些话该不该说,荆问种扳住她肩头摇晃道:“他潜在京师十分凶险,若是被盟里其它人瞧见,可是闹着玩的,纵然他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你这么帮他,便是害他。”

    “哈哈哈哈。”

    林中笑声炸起,枯枝簌簌而战,扑啦啦拍翅声响,几只乌鸦破林而去,黯入夜空,

    荆问种陡然惊目,心知这声音必是廖孤石无疑,林中寂寂,他潜隐于内,居然能瞒过自己的耳朵,显然伏藏的本事在他逃亡过程中,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强化,

    荆零雨喊道:“表哥。”

    “不要叫我。”林中传來喝止之声:“你既然信他,就和他回去,做你的荆大小姐便是,你爹爹是堂堂的百剑盟理事,不愁给你安排一个光明的未來,哈哈。”

    他虽似在说笑,可那哈哈二字却像是冷冷念出來的,毫无半分笑意,甚至让人听了脊背生凉,荆零雨挣开父亲双手,向林中疾冲数步,趟得枯叶哗响,悲声道:“哥,我不是不信你,我……”

    廖孤石截道:“你信我又何必回去诈他。”

    荆零雨欲辩无言,一口气梗住,

    林中厉声如劈:“你开始便不想听,听过又不信,你去找他,便是想在他口中再得到一次证实,现在又被几句话改了主意,如此这般,还敢说信我,真是笑话。”

    荆零雨跺足道:“刚才我伏在他胸口细听,他心跳真的沒有变化,他沒有骗我。”廖孤石道:“知女莫如父,你那点小把戏,岂能瞒得过他,以他的功力,只要有了提防,控制心跳又是什么难事。”

    荆问种前迈一步,扫望林中大声道:“你既然在,那么之前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事情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我对不起你娘,却对得起你爹,人死万事皆空,你娘不在了,她的名誉还在,不容诋毁,不管你怎么想她,信不信我,我这个做舅父的还是要疼你管你,年青人犯错可以原谅,谁在这个年纪都不可避免,何况你平日在盟里虽然蔫声不语,但心地善良事母至孝,人所共知,如果大家明白事情确是出于误会,沒有人会对你太过苛责,听我的话,跟我回盟去罢。”

    廖孤石冷冷道:“你倒好心,可惜你骗得了她,却骗不了我,这些花言巧语,还是拿去讲给你那白痴闺女听吧。”荆问种怒道:“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了你,分明是你对我有成见,我和你娘谈起家常,回忆旧事,有时说起话來耽搁久了一点,盟里那些风言风语的滥传,你便信以为真,我见你娘的时候,你不是在旁冷眼瞧着,便是躲在隔壁偷听,我只当这是孩子保护母亲的天性,从未点破怪罪过你,可是我们俩干过什么,你应该最清楚。”

    林中寂寂无声,过了良久,廖孤石的声音才再次传了出來:“荆问种,你做得好戏啊。”

    他语速变得平缓许多,和着风声传來,清冷异常:“其实你本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这些年拿命换來的一切,不过是些虚利空名,妻子亡故,爱人身死,青春尽逝,这一生你过得已够悲哀,可是你还是把那些无用的东西,当作自己一生的成就,那又是为了什么。”

    荆问种默然静听,

    “哈哈哈,你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样努力地骗着自己,你才会少一些落寞,心里才好过一点,你害怕流言蜚语吗,我看未必,能坐上现在的位子,你经历的攻讦还会少吗,其实真相在你我心里,争來争去,都沒任何必要,可你刚才这些话,又是在说给谁听呢。”

    “说给谁听。”

    林中只有三个人,还会有谁,荆零雨猛一回头,瞧见父亲直直站在原地,拳心收紧,满目悲抑的样子,顿感一股冷潮由四肢袭向心窝,

    廖孤石的声音道:“小雨,你沒猜错,他怕的不是身败名裂,不是丢掉权力后的空虚,而是怕失去一个形象,一个女儿心里的父亲形象,一个在真相面前会彻底崩溃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