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全孝义

九指书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书阅屋 www.shuyuewu.io,最快更新大剑最新章节!

    常思豪闻之更奇,问道:“你净身进宫,和程大人有什么关系。.”

    程连安叩头:“禀千岁,奴才的父亲名叫程允锋,是个浑人……”

    常思豪火撞顶梁,嘶吼道:“你说什么。”

    程连安身子伏低,以额抵地:“千岁息怒,做儿子的自然不可妄议父非,不过奴才的爹爹确实如此。”

    隆庆伸掌向常思豪略按,目光转回,沉了声音道:“你说。”

    “是。”

    程连安跪在那里,和冯保一样,将菜霸小东子的事原原本本讲说了一遍,最后道:“奴才的爹性情侠烈,刚毅果敢,原是让市井愚人最佩服的一类汉子,他常常做出些事情,自以为行侠仗义,实际却害人不浅,就拿奴才的义父來说,年青时他二人感情甚好,兄弟相称,本來那时我义父每日出摊贩卖豆腐,虽然要与菜霸进贡,生活毕竟过得平安,可是我爹与那菜霸相争,将他打倒,看起來是替义父平了一时胸中恶气,后來却又如何,他走之后,菜霸复來,砸了我义父家的豆腐坊,将他连叔公爷暴打一顿,害得老人伤病夹气身亡,我义父无家可归,只得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后來他们弟兄再度相逢,义父绝口不提当年的后事,怕惹我爹伤心,反而我爹偶尔想起,说到那一架打得如何痛快,他还盛赞我爹侠气。”

    他与冯保声口一致,但冯保只说自己的叔父是病故,并沒提是经小东子报复、挨打受气而死,显然还为程允锋加了遮拦,常思豪听得两眼发直,想这行侠仗义四字,在自己心中,原一直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是程大人当年所为,确是好心办了坏事,或许那时他不出手,冯保一家受些欺侮,也不过是每日失去一块豆腐,而反抗的结果却是家破人亡,究竟孰错孰对,哪个结局更好,一时恐怕还真难说清,

    程连安道:“人生在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我父却不明白,他在南方杀倭寇,平反叛,立下军功,做了官,脾气却还是沒改,我娘说以他的脾性,对敌则可,做官可就不成了,果然后來在京任职时,冲撞了沈太监,还好被义父救下,贬至边关,捡了条性命,他为人正直,一般百姓、下层军士都敬慕他,本來能再度投身军旅,于他來说也算是得其所哉,可是后來番兵來战,势不能敌时完全可以暂退,重整旗鼓再來,他却选择了死守孤城,不让寸土,百姓军士无知,信他跟他,甘与同死,结果导致全城覆灭,城亦被夺,不但失了土地,连人也搭进去了。”

    他声音稚嫩,讲起往事,并无悲伤,反多遗憾,俨然一幅小大人居高临下,看透一切的口吻,常思豪想起程允锋临终之时,亦悔此事,当时他满身血污泪洗双颊,颤抖说出“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的情景尤在眼前,一阵伤心袭來,默然无语,隆庆、长孙笑迟等人也是垂目凝思,各有所想,

    程连安目光淡定,缓缓续道:“做官是为国家而做,为百姓而做,倘若让国家百姓都受损失,那是对也不对,我义父说,这世上的贪官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是往自己家里捞钱,危害还不算大,早晚一死,钱还是国家的,可怕的是有些人满腹学问,一腔抱负,对世上一切,处处看不顺眼,这种人一旦掌握了相应的权力,便按着自己心中理想去建构,明明走错了方向,可是偏偏还认为自己是最正确的人,其意在拯救万民,却害得天下受苦,搞不好还要弄得国家败亡,分崩离析,又难说他不是出于好心,西汉改制的王莽、北宋执行变法的王安石都是这样的例子,奴才也觉得,还好我爹的官小,若是大些,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跟着枉送了性命,那样一來,罪孽可就更加深重。”

    隆庆见他小小年纪,说起话來倒很成熟,点头之余轻轻一叹,说道:“这识见也对,但变法改制,倒也不全是坏事,然非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能行也,所以古來成者廖廖,咱们后世之人,比不得开国伟士、匡正奇才,能专心务实,守成不亏,也就不错了。”

    程连安低头:“皇上说得是,义父常说皇上以仁德修政,谦厚俭省,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眼见国库空虚,小民贫苦,也曾想过召治世能臣改革变法,振堕起衰,然而想到变法事大,连涉极广,而且成败未知,不愿以民生做赌,故未成议,这是皇上体恤着天下百姓,有一颗慈爱之心,能在您这样一位明君身边伺候,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奴才听了也觉得,皇上您心眼儿真是好得很。”

    隆庆点头微笑:“嗯,朕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胸无大志,哪算得上什么明君,你起來说话吧。”侧看冯保一眼,目光颇含嘉许之意,

    常思豪问道:“那你又为何來做小太监。”

    程连安刚起身,闻言又把头低了一低,道:“本來义父要奴才多读些书,将來考取功名,可以在朝为官,可是奴才思來想去,爹爹当年读书刻苦,学业有成,可是脑子还是那个脑子,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这一辈子错得不能再错,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可见读书虽然有用,决定命运的却是性格,性子不对,就像骑马走错方向,马越快,离目标越远,书读得越多,能办出的错事也就越大,所以奴才对义父说,不愿读书,义父又说,那么你便习武,将來考武举,做武将,也算子承父业,奴才觉得,假如奴才有功夫在身,看到不平之事,难免像父亲一般自恃有能,妄动刀兵,惹出祸事,若是什么也不会,遇到像菜霸欺人那类事,躲得远些也就好了,这样人我不伤,至少落个平安是福。”

    隆庆听得失笑:“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全看人怎么去用,怎能因噎废食呢,你这小子,定是太懒,才什么都不愿学。”

    程连安躬身道:“多谢皇上夸奖,奴才可不敢当。”

    隆庆道:“我怎么夸你了。”程连安笑道:“皇上刚才夸奴才懒。”隆庆不悦:“懒是夸人么。”程连安双膝扎地向上参拜:“回皇上,孔子述而不作,是懒,只因天下学问,前人都已说尽了,孔圣人也只有阐释一二而已,连孔子都如此,奴才不敢与圣人较智,老子曰: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又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行、不见、不为、不争,都是懒,皇上刚才说奴才懒,那岂非在夸奴才是小圣人吗,奴才自不敢当。”

    隆庆笑道:“哈哈哈,原來你这不读书是假的,前人经典,也看了不少,却來说反话与朕打趣。”

    程连安听他高兴,也陪笑低头:“奴才自小便被娘逼着读书背书,向來求不出甚解,也知自己无辅政治国之能,奴才觉得,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來做大事的,还有些人,天生便是來做小事的,我爹无才德而当大事,以致兵败垂成,害人害己,奴才有自知之明,断不能走他的老路,只求能在皇上身边伺候,做一片伴日的红云,也就心满意足了。”

    隆庆喃喃道:“原來伺候朕是件小事。”

    程连安眼睛偷瞄,瞧出他这是含笑佯嗔,连忙陪笑:“皇上说笑了,伺候皇上对奴才來说便是天大的大事,只不过皇上您是圣天子,什么样的大事搁在您眼中,自然也都是小事了。”隆庆果然微笑点头,

    常思豪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谄媚纯熟,俨然天生就是个奴才坯子,又是恼恨又觉可惜,向冯保道:“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慢慢教化也就是了,纵然愿意伺候皇上,也用不着做太监,你一把年纪,怎能就依顺着他,让程家就此断子绝孙。”

    冯保苦着脸道:“千岁不知,我义兄只此一子,全靠他继承后代香烟,他提出要净身随我进宫,我哪能允,劝他几日,他也不听,后來不知从哪里寻了柄刀子,竟然……竟然就自己动手,将人道割了去。”

    “什么。”

    常思豪回看程连安,只觉此事离奇透顶,

    隆庆、长孙笑迟和刘金吾也都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对自己下得去如此狠手,

    程连安点头道:“本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伤不得,然而我娘是个妇道人家,我爹又是个浑人,听他们的话未必就对了,我奶奶常说:‘长全翎毛自己飞,认得爹妈谁是谁,’人终究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意志來活,自我來到京师,义父待我极好,如同亲子一般,我想到天下间忤逆之人甚多,就算亲生父子,血脉相连,也未必父慈子孝,既有了进宫的念头,还在乎什么后代香烟,大不了将來再认养一个义子便是,只要情投意合,多半还比亲生的要强些,于是便自己动手去势,以绝义父杂念,而且我义父入宫,其因也在我父铸错当年,我行此事,一则遂了自己心愿,二來也是为父还债,图的是孝义两全。”

    长孙笑迟吸了口冷气,眸里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道:“好一个孝义两全。”

    几人不再说话,偌大屋中,一时静寂无声,

    程连安见气氛压抑,似有些忐忑,他不敢往上偷瞄,只低头转着眼珠思忖,回味着自己刚才话中是否有失,神色变得恭谨许多,

    周遭暖炉中偶有红炭烧裂,吡爆出音,

    常思豪离得暖炉最近,瞧着程连安,身上却一阵阵发冷,走近去将那块雕龙玉佩递过道:“这是你家传家之物,你拿去吧。”

    程连安双手接过,收在怀中,退到一边,

    常思豪问:“你不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程连安低头道:“奴才心里好奇得很,只不过做奴才的,要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千岁若愿说,自然会告诉奴才,如果不愿意说,奴才乱问起來,怕会惹千岁爷不高兴。”

    常思豪盯着他半肿的小脸,眼中情绪复杂,不知是该气、该笑,还是该哭,胸口里堵闷了好半天,终于吁出口气,心里一凉到底,想起廖孤石“忠良之后,未必忠良”的话來,沒想到还真是让他不幸言中了,眼前这程连安,不就正像荆零雨所说,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小尾巴么,淡淡道:“很好,这事我不想再说,你下去吧。”

    程连安瞧瞧皇上,见隆庆挥了挥手,便施礼退出,

    长孙笑迟望着他远去背影,回过头來对隆庆低低道:“此子其性太狠,留在宫中必成祸患,不如及早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