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遭谮

九指书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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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顾思衣,

    她身后十几个家丁在院中排成两列,后面还有丫环仆妇各色人等,垂手恭恭敬敬,

    顾思衣瞧见常思豪,低下头去,万福道:“千岁。冰火!中文.”

    刘金吾见常思豪愣住,哈哈一笑:“里边儿请吧。”

    两人到正堂,常思豪见各色家俱用品都是前些时他逛街时所选,问道:“这里莫非是你家。”

    刘金吾一笑:“不是我家,而是你家。”

    常思豪道:“你说什么笑话。”

    刘金吾解释:“这宅子本是严嵩在京中诸多府宅中的一所,他倒台之后,家产变卖一空,小宅子多被富商买去,这处大些,沒人买得起,也便一直空着,皇上想把它赏给有功之臣,正好您在京也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就给您了,那些家人也随便使唤,一切开销不用您管。”

    两人边走边看,顾思衣坠后相陪,穿过正堂、小天井,又进一院,常思豪在穿行之间,但见院墙连房,房山连院,院外有院,院院连通,十分繁复精致,心下不禁感叹严家的豪奢,刘金吾笑道:“这院子太多,打理起來颇不容易,这几天可把顾姐姐忙得不轻。”顾思衣道:“金吾,我什么时候回西苑。”刘金吾笑道:“來了怎么能走呢,姐姐,你还沒明白吗,这院里沒有你,又怎称得上是一份大惊喜。”顾思衣掩口道:“你是说……”眼睛向常思豪瞧去,眼圈里微微泛红,刘金吾笑忒嘻嘻地道:“这事你可得好好谢我才行,若非我在皇上面前力推此事,姐姐一辈子在西苑熬嬷嬷,那可苦得紧。”常思豪喜道:“这下可好了,姐姐,咱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刘金吾道:“正是,姐,我买的鞭炮呢,快拿出來。”顾思衣道:“在库房,那不是过年要放的么。”刘金吾笑道:“放鞭炮就是图个高兴,不趁高兴时候放,什么时候放,听我的,來吧。”

    三人召唤家院取杆挂炮,不多时在门口架起两排十多挂万里红,刘金吾亲自上前点燃,刹时间吡啪暴响,金裂生虹,整条巷子里硝烟弥漫,热闹非凡,

    鞭炮声中刘金吾退回阶上,用肘尖捅了捅常思豪,喊道:“大哥。”常思豪:“啊。”刘金吾挤眼坏笑:“趁着这大喜的日子,把顾姐姐收了房吧。”常思豪嗔笑道:“别胡说。”回头瞧去,门楼下的顾思衣两只手捂着耳朵,睫边有些幸福的湿润,似乎什么也沒听见,看自己望过來,也回瞧了一眼,笑了一笑,又去看鞭炮的火花了,

    次日清早常思豪起來吃过早点,正盘算着去百剑盟看看,有家人递上名贴,报说戚大人过府拜会,常思豪有些意外,匆匆來至前院,果见门下戚继光身着便装斜挎腰刀,正自等候,忙抢前几步出來拱手施礼,戚继光也有些意外,回礼道:“怎劳千岁亲自相迎,真折煞元敬了。”常思豪道:“戚大人何出此言,您是国之栋梁,常思豪一直仰慕得紧,可惜昨日未得其便,还想着找机会去拜见大人,沒想到您倒先來了。”

    戚继光摆手逊谢:“什么国之栋梁,可不敢当,元敬早闻千岁于大同城外,率百骑冲营,驱畜群、破大寨,炮打中军,一仗杀得俺答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这一仗打得严谨,算得巧妙,以虚破实,以声势造胜势,可谓有胆有识,深得兵法之要,我看,这国之栋梁四字用在千岁身上,才更为恰当。”

    常思豪嘴角抽动,脸色冷了些,淡淡陪了一笑道:“大人夸奖,里面请。”

    “请。”

    两人并肩而行,戚继光察觉出刚才的马屁似乎拍得不正,稳稳心神,堆上笑容感慨道:“记得十七年前,我考中武举,进京会试,正赶上俺答犯京,便在城中守九门协助防御,当时朝中徐阶主战,严嵩主守,最终还是顺严相之意坚壁清野,大家闭门不出,战战兢兢,无一人有千岁这般男儿气慨,哈哈,说來也真是惭愧。”一边笑着一边眼角斜扫常思豪表情,

    只见常思豪淡淡道:“鞑子弓马纯熟,在旷地之上对战,我军原是胜算不大,取守势乃是正确的策略。”

    戚继光目光微亮:“千岁果然善战知兵,一语中的,当时军中大量吃空饷,兵士人数不足,而且缺乏训练,且不像现在,又有火铳,又有火炮,有些人不顾军中情况,仗血气之勇想出兵与俺答对战,我两次上书陈说利害,提出防御策略,幸而先帝应允采纳,才使得京师得以保全,事后朝中人等大赞先帝英明,我却被同期几个主战的武举骂得狗血喷头,当时若有千岁在,元敬定不致受此责难矣。”

    常思豪心想你这嘴变得倒快,一笑道:“被几个人骂,总比城破后遭万人埋怨要强,不能审时度势,又怎算得上是兵家妙手,大人后來赴山东、江浙等地整顿防务、抗倭杀敌,数年间怒夺岑港,转战台州,突袭横屿,大战莆田,斩首六万有余,终于一举扫平倭寇,官升总兵,统领闽浙粤三地军务,名传天下,可谓不负大丈夫之志,那些骂您的武举,如今又在哪儿呢。”

    戚继光这些事迹遍传乡野,无人不知,尤其台州九捷这几役,夺港破岛,奇计迭出,更是他生平得意之作,虽然早已听惯了夸奖,经常思豪当面一提,内心仍大是欢喜,赶忙摇手逊谢,两人一路聊起兵事,倒有几分投机,直走到后花园,常思豪才想起错过了客厅,也不好意思往回拐,便引他至园侧观景暖阁落座,

    仆人献茶退下,戚继光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含笑推近去道:“千岁喜入新居,元敬有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千岁笑纳。”

    那信封上写着四个字:“百二秦关。”常思豪不知何意,拿起打开,只见里面厚厚一沓银票,少说也有百來张,讶然道:“大人何必如此,这礼在下可不能收。”说着将信封放下推回,

    官场的规矩,送财礼不能见光,需得套在封袋之中,封面写上几句暗语,指出里面钱款数量,这暗语文官多用典籍诗文,戚继光是武将,用的军形兵容之喻,秦朝乃形胜之国,凭山河之险,有两万人守御足抵百万精兵,故称“百二秦关”,写在这里便是指送上白银两万,本來以当今的行情,礼金过千已是极重,料想常思豪见了定然大为震动,沒想到对方竟毫无感觉,而且还打开看过再往回推,这举动未免太离谱了,

    他一愣之后,立刻又堆起笑容:“这点小意思孝敬千岁自然是不够的,只是元敬调京不久,一时手边不凑,还望千岁原宥,日后得便,一定再行厚补。”说着又将信封推过,常思豪按住他手背:“在下岂是嫌少,大人快快收起,勿让常思豪为难。”戚继光略一犹豫,落目扫去,见他的手背肤色较深,指节粗壮,上面脉络纵横,显得极为有力,心中落底,再次陪笑道:“元敬久在南方,不识京城风雨,日后少不了要受千岁的照顾,千岁如此,倒是叫元敬为难了。”

    常思豪盯着他眼睛霍然而起:“戚大人,人都说岳飞之后无名将,唯我大明戚继光,我在军中之时,听大伙儿谈论最多的便是你和俞大人在沿海抗倭的事迹,一向敬你是为国杀敌的英雄好汉,可是进京之后,又听说你这人喜欢结交权贵,四处送礼,本來我是不信的,沒想到果然如此,真令人大失所望。”

    戚继光愣愣瞧他半晌,目光转落于地,发出一阵自嘲式地苦笑:“英雄好汉……呵,如今我自身难保,每日如坐针毡,说什么英雄好汉,都是笑话罢了。”

    常思豪道:“这话从何说起。”

    戚继光叹道:“千岁可知我现在的官职。”常思豪道:“不是三省总兵么。”戚继光摇头:“我现已调在京师,做神机营副将。”常思豪有些意外:“那又怎样。”戚继光道:“神机营是京师拱卫三大营之一,表面看去,是比我在南方做总兵风光,可是手中却无实权,而且营中大小将领多是名臣子弟、王室宗亲,这些人整日提笼架鸟不学无术,把营中弄得乌烟瘴气,上面的我管不了,下面的我指挥不动,夹在中间只能徒乎奈何,本來倭寇既平,能做个京官,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有同僚告知,皇上调我入京,原來是有人做下的手脚,遭罪的事情只怕还在后面。”

    常思豪难以相信:“大人军功卓著,海内驰名,谁敢陷害于你。”

    戚继光见他脸上怒容蕴漾,不禁心头生喜,仍涩涩叹道:“可不敢说陷害二字,只当是对我有误解罢,向皇上提出建议调我入京的,是给事中吴时來,我在南方屡获大捷,手握重兵,引起朝臣顾虑也不为奇,然而此人却称我对朝廷不满,暗示我有反心,这实在是无中生有,唉……”

    常思豪道:“他总不能凭空诬人清白。”戚继光恭请他归座,这才道:“千岁不知,当初我平了浙江倭患,闻福建告急,便急调兵而去,头一仗便拿下了横屿岛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它本是倭寇大本营,因占地利,易守难攻,曾让闽军吃尽了苦头,扫平此处,军民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得胜后我便在海边召开庆功宴聚将会饮,当时明月皎洁,大家席地而坐,望海观涛,平酒方肉,吃得兴高采烈……”他说到此处原有两分快意,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变得满是寂寥之色:“沒想到,当时席间有人吃醉,言说我的军功实大,足以封侯,皇上只封个总兵官,未免不够,众将都附合称是,我一时兴起,便起身随兴吟唱了一首《凯歌》。”

    常思豪道:“得胜之歌,必定慷慨激昂。”

    戚继光摇头而叹:“若不是这首歌,也不会惹出那许多事來。”常思豪道:“莫不是歌中有了犯忌的言语。”戚继光苦笑道:“是否犯忌,元敬却不好说了,这短歌不长,我且吟來,请千岁评判。”略施一礼,吟道:“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常思豪闻之沉默片刻,道:“果然气冲斗牛,吴时來挑你的理,必是在封侯二字了。”

    戚继光道:“千岁英明,吴时來确是抓住了这两字大作文章,言说部下如此妄议君非,我不严厉斥责,反吟此歌,实属借題发挥表示对皇上不满,更有扩大争议,搅动军心,鼓动部下怨上作乱之嫌。”

    常思豪一笑:“那戚大人你,究竟有无封侯之意呢。”

    戚继光脸上变色,登时起身作揖道:“千岁明鉴,实实绝无此意,元敬但有一腔热血,只在报国安民而已,席上吟唱此歌,乃大醉之际顺着众将高兴一时失口,岂是发泄不满,责怪皇上。”

    常思豪心想:“当初在南下平倭之前,你便曾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诗句以为述志明心,这两句诗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现在又來‘觅个封侯’,岂非是自相矛盾,若无此心,大可绝口不谈就是,为何写出诗來又句句不离封侯。”一笑道:“戚大人不必如此,我也在军队待过,哪个小旗不想做总旗,哪个部将不想做将军。”

    戚继光听了,果然脸上尴尬,

    常思豪眼皮微落,全无所谓地道:“这本是人之常情,吴时來据此嚼你的舌根,也是毫无用处,大人何必夸张到如坐针毡。”

    戚继光叹道:“他参我原不只这一条而已,还说我手下浙兵被称为‘戚家军’,更是大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军乃国家之军、天子之军,岂可称戚家军之理,一经怂恿成患,來个黄袍加身,后果不堪设想。”

    常思豪失笑道:“当年岳飞手下军兵称‘岳家军’,也沒见秦桧以此责难,吴时來这理未免挑得太歪了罢。”

    戚继光双睛起亮,折身感激道:“千岁明见,六科之中,多是这类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这些言官百无一能,只会空发牢骚,沽名钓誉,别人在阵前浴血,他们却在后面拼凑是非,不管打胜打败,总是有他们话说。”

    常思豪已然今非昔比,一听他说出这话,又一副大遇知音的样子,心里已经提高了警觉,淡然道:“言官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不过想來皇上自有公断,总不会任人搬弄是非。”

    戚继光道:“是,是,照说吴时來这些言语提交上去料也无人理会,可是居然能通过部议,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别有内情,我本來对他不甚了解,这些日子着人一查,打探出些底细,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