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平沙垠(二)

素光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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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以后,有个叫做琴柔的妾室即将临盆,不知道为什么像江婉仪夫君这样花丛往返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孩子。

    江婉仪从管事娘子手里接过庶务,预备给府里添丁。

    我看到这个叫做琴柔的妾室时,却惊了一跳。记得前几日晚做梦的时候,梦到了这位妾室的脸,还有一个尚未足月的婴儿。婴儿和长了这张脸的妇人都在房内被活活烧|死,声声哀嚎如斯。

    而今再来看琴柔的神智,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婴儿并不是那位公子的种,而是和一个侍卫春风几度的结晶,她将那侍卫奉若夫君,不过可惜,帮浣锦将她锁进房里烧死的正是这婴儿的父亲。

    只因为浣锦可以给那男人八十两纹银。

    可是即便如此,浣锦就把她在房内活活烧死,仅仅是为了抹黑江婉仪,也委实让人叹一声姑娘真够狠。

    只是我觉得以后睡觉,万万不能把月令鬼玉牌放在枕头底下。

    江婉仪的夫君,像很多世家贵公子那样,在国都郢城赋的闲职。新认识的友人同他说了个位于落城景致极为怡人的山清水秀之处,只是来回需要外出一个月,这位贵公子想了想就应下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刚进城就听闻江婉仪以通敌罪被捉拿起来下了狱。他急急打听妻子的下落,却被告知江婉仪在下狱前就递了同他的和离书,早已被准过了。这位世家出身的风流贵公子,在大街上被他的管家拦下了马车。

    管家悲恸地哭着对他说道,府上的琴柔侍妾抱着早产的儿子被前夫人烧死在了房间里。

    围观的众人说,这个女镇国公,白瞎了镇国公府的名声,不仅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害死了妾室,更天打雷劈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证凿凿云云。

    人们似乎总是对好名在外的人更为严厉,一朝发现污点,从前种种皆为浮云。觉得此人欺骗了大众的感情,害的大家白白仰慕他许多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其实江婉仪的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夫君。她肖想过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儿,上得战场入得书房,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宠她一个。可是她年少时有一次照了镜子,再将自己和别的少女比过之后,再也没有过这个念头。

    而此时她的这位已经和离了的贵族夫君,从马车中飞奔出来,一脚踹翻了管家,将沿街的有关江婉仪通敌的罪证公文,一条条全部撕掉,直撕到那贵公子专门用来弹琴烹茶的双手被生生扯出了道道血痕。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站的高大笔直,直到那些人都静下了音,他才开口说道:“我就是这女镇国公的夫君,她没有加害侍妾,也不可能通敌卖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这句话被这位郢城的贵公子加重了语气,时节仲春,郢城内连片若云的木槿花,伴着因风而起的柳絮落了一地。

    玄元镜断在了这里,因为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现在。

    站在我左右两边的土使和火使,本应和我一起看镜中之景。土使干这行很多年了,行云流水按下不表。但是柱藤长老据说训练了一年新近才指派给我的这位火使成佑,居然给我睡着了。

    这么跌宕起伏的生平,战场上的雄浑激杀,走投无路的茹毛饮血,在我投入全部的感情观察的时候,火使他身为一个七尺男儿,居然看睡着了。

    秦玲她领会了我的感情,用斧头的背砍了成佑的后腰,他立刻睁开双眼,对我行礼道:“大人安好。”

    我一拍桌子答道:“我一点也不好,我在这里全神贯注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睡觉!冥界的床你可是睡不习惯,来了人界魂不守舍,我要你有何用?”

    成佑答道:“大人,属下知错。”

    而后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大人生得......很漂亮。”

    之后是响亮的一耳挂,秦玲以一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肃声对他说道:“无礼犯上,理应掌嘴。”

    我起身看着他开口道:“我听说你原本是奈何桥边的鬼差,因为火使木牌认主调任了过来。”把玄元镜收到袖中,我继续说:“鬼差们一直轮班交替,没有个三五年你大概转不过来。在奈何桥上看惯了各种死相的鬼魂,自然觉得活物就很好看,没什么好惊讶。”

    成佑又答了一声是,我最后说道:“不过七分道理三分情,若是生了什么事端......”

    我抬眸看向他,他接话回答道:“大人放心。”

    姜沉国大狱,草编软席,素布遮帘,窗栅栏处照入微弱月光,洋洋洒洒落在蒙着灰垢的五尺方桌上。

    新任国君还是念了几分旧情的,这个牢房,算得上是大狱里的天字第一号。不过再好的牢房它也是牢房,再念了旧情也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浣锦侍妾仅仅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君上位,容不得朝堂上有名望高他大半的人,更加不耻这人还是个女人。国君手下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很会鼓噪的文人,写的通牒简单易懂,却是陈纲列条,江婉仪在这些通牒里,成了为挣军功,通敌卖国不择手段的毒妇。

    江婉仪坐在地上,我从房顶掀开瓦片看她,她牢房左铁栏边那一间里无人,右铁栏处有个熟睡打鼾的老汉。

    我见过她举兵大获全胜时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攻城屡败屡战时的坚韧不拔,见过她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却无畏于风吹雨打。

    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样,盘坐地上不见意动,一双眉眼毫无喜痛。

    她的死期本应该在十日前,国君卫队进入她的宅邸,一个领卫捅了她一刀,无常再牵走她的魂魄。

    但那个领卫是她从前带过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

    江婉仪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一身浓到化不开的怨念,几个无常牵她的魂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像这样无常们勾不走的魂魄,多半就衍生为执念入心魔的死魂,然后被游荡在人界的妖兽和魔怪操纵,不入轮回不得善终。

    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汉被我从睡梦中拎了起来。

    他睁开双眼以后,向江婉仪这里看了看,顿了半晌,老汉给江婉仪扔过去一个藏了许久的硬邦邦的馒头:“吃点吧。”

    江婉仪没有反应。

    老汉抱着茅草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道:“蹲了三十年大牢,旁边终于有个人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江婉仪没有说话。

    老汉说,你不说话,那我给你唱个歌吧。于是老汉开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兴歌,虽然五音不齐不值一听,但江婉仪终于开口了。

    “你从前,在军营里待过?”

    老汉抱着茅草来了劲,回答道:“那是自然,我从前可是江家营的卫兵,跟着七当家。要不是不小心被个公子哥给阴了,如今早就是大将军。”

    铁栏锈迹斑斑,牢房内周遭昏暗湿气渐起,栅栏窗外杜鹃泣血夜啼,偶尔几声老鼠磨牙啮齿的声音传来,倒能增加些生机。

    江婉仪回答说:“七叔的手下。”

    正当我寄希望于老汉继续开解她的时候,火使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只见来了两个拿着勾魂锁的无常。

    月令鬼玉牌亮了亮,两个无常恭敬地对我行过礼。我微皱眉地问道:“又来带走江婉仪的魂魄?”其中一个无常答道:“大人安好,江婉仪已不在闫王簿上,我们二人是来擒拿一个六十余岁的老汉。”

    江婉仪第二日再看向老汉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凉了。

    但是我由此觉得,军营是一个可以下手的点。这位新君他,败就败在过于急躁冒进。若他先将江婉仪赋闲个十年,等到她在军中威望被更迭的士兵消磨殆尽,再来开刀,效果会更好。

    战场上的交情是过了命的硬道理,不是一帮随风倒的墙头草就可以抹去。

    这一日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江婉仪握着那个馒头,面色平静地入口咀嚼。但是她再抬头时,却看到了那个成婚六年的丈夫。

    翩翩佳公子一袭青色长衫,持着折扇隔着铁栏静静看着她。

    这位在郢城花街柳巷都能看到其为了乐伎琴曲就一掷千金的贵族公子,见到江婉仪抬起了头,万年不离手的明月溪竹折扇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他蹲下身来定睛看着江婉仪,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江婉仪握着馒头的手有了极为轻微的颤动,然后回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明月溪竹折扇咚地一声敲响了铁栏,这位自小被宠大的世家公子隔着栏杆怒回道:“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同意过,你怎能自作主张?”然后又像是担忧江婉仪失去了主心骨,立刻柔声接到:“等你出来以后,正好赋闲在家,不如给我生几个孩子。女孩我可以教她画艺琴道,男孩......”

    他昨日去街头撕破那些纸张刮出的伤口犹在,有些迟疑却仍旧看着江婉仪继续说道:“男孩还是像你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