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水袖凭栏(三)

素光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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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靖郡王东方珉与将军千金莫筱婚后半月,兰亭乐坊的头牌林语芙,常常于舒情楼顶被管事安排彻夜接客。

    她失了东方珉给予的倚仗,便只是个客官竞逐色艺出众的勾栏名妓。

    高楼雕台,林语芙曾经反弹琵琶绝代一舞的独步莲华,让东方珉惊艳,也得了其他客人的青睐。

    每晚压在她身上的人都不同,从青年到中年,或权贵或富贾,她次日醒来常常恶心到干呕,鸳鸯枕上的泪痕,于仲夏时分都浸透涔涔。

    东方珉和莫筱成婚一月,广邀了定齐国的富商。那日三个定齐富商结伴而来,在兰亭乐坊舒情高楼,点名要林语芙过夜。

    林语芙全身颤抖地跪在管事面前,苍白的脸上明眸清泪楚楚可怜,却仍旧是冶丽绝伦的芙蓉面,妙不可言的桃花眼。

    然那管事却只给她看了那三位富商出的价格,而后左右膀大腰圆的侍女,便强行架着她回了锦绣闺阁。

    那三个健壮而年轻的定齐国富商,一夜都在折|磨她。

    次日林语芙无法下床,她手中的红被绞成了道道狰狞的折痕,鲜血缓缓染满她曾和东方珉两情相悦缠绵数次的床布,自小腹而出的坠痛感让她的心,透骨凉了个彻底。

    她失了一个孩子。

    舒情楼的姑娘们必要服避孕汤,但这种东西多寒凉伤身,于是彼时的东方珉温情眷恋环抱着她的腰说,语芙,你不要喝这种东西。

    她恍然觉得那时的他,只是在有一番恰到好处表情达意的关心。

    而她,却真的听了话。

    林语芙的丫鬟吓得跪在床边,惨白着脸抖手说道:“小姐......小姐.......我这就去找大夫......”

    而她痛苦辗转在床榻,咬紧银牙出了满身的冷汗。

    当夜月白风清,兰亭第一名妓斜靠在床头,翦水双瞳空洞而寂寥。

    此时的闺阁木门乍开响,我心道这管事真是太过丧心病狂,却看到了门槛处风采卓然的苏靖郡王。

    林语芙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年轻男子的手,指尖极轻柔地描画她的面颊,她的眼泪顺着那被勾勒的轮廓无声地悄然滑下。

    东方珉站在林语芙的面前,他的形貌看起来有些憔悴,然华衣俊容未变,便依旧风度翩翩不减。

    他坐在她身边道:“捅我心口一刀,也比现在好受。”

    林语芙没有回答。

    东方珉握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的双眼说:“我无法同你解释,语芙,你再等等我。”

    被他握住的纤纤玉手,都未曾有丝毫的轻动。

    东方珉俯身抱着她,语中带着颤然道:“我们还会有孩子,阿芙,你说句话。”

    仲夏明月夜,驱散血气的熏香缭绕在床帐,他终于听到她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样也好。”

    东方珉的手微滞了一下,继而又听到她说:“他死在自己父亲都不知道的时候。”

    林语芙的双目桃花般夭夭生色,她凝神看着床帐花纹继续道:“那些客人都是按照规矩交了钱,但他的母亲,是个任人作|践的妓子。”

    东方珉攥紧了双手,他的胸口一片咸猩,他想到她的遭遇,恨不得她能将悲酸都发泄到自己身上。

    而林语芙只是陈述事实一般平静地说:“他死了,有什么不好。”

    林语芙面容因大病而苍白不堪,当她看向东方珉的时候,但见他手中的芍药金钗被生生戳进了华衣之下的胸口。

    她那一张眉如翠羽唇若点绛的芙蓉面,顿时没了最后一丝血色。

    东方珉说:“你疼,我陪你疼。”

    我抚镜长叹一声,真是没想到有文化的男人连泡妞都这么下得了狠手。

    他们二人各自病好之后,求爱路途中所有其他男性都难以击败的狠手劲敌东方珉,又集出来一大笔钱。

    他竟然财大气粗到将林语芙买出来,金屋藏娇养在了别院里。

    林语芙终于有了真正属于她自己的院子。

    她不想见的人再也不会突兀地闯进来,夜半睡觉时也不会浑身发冷地被噩梦惊醒。

    小时候的记忆散漫而出,平淡温和的家模糊中与现今层叠交互。

    她在院子里种了迎春和丹桂,在小厨房里做了软白的糯米糕,她在给花草培土施肥的时候,满怀期待地等着东方珉的归来。

    世事可谓命运轮回,也可以说,一切都不过考验,惩罚或安慰。

    这样林语芙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平和日子,让她觉得此生再复无所求,而老天爷却只应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推开她家门的如五岁那年一般,并不是她要等的人。

    这样赶尽杀绝下的手笔,出自东俞当朝楚王,这时他的身上已有紫微星君赋予的国君之气。

    在他知晓自己的左膀右臂苏靖郡王,瞒着将军独女要与个下|贱的乐坊名妓双宿双栖时,楚王付了十倍的价格,在苏靖郡王自顾无暇的当口,让林语芙陪客。

    而今他手下的那些人挑断了林语芙的手筋脚筋,遮蔽天日的火光,蔓延了整个玄元镜幻化而出的景象。

    这位色艺双绝琴舞等同传奇的勾栏名妓,就该死在这里。

    而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林语芙,曾经莺惭燕妒的美颜已然面目全非,昔日变换琵琶指法九转不重回的双手,只能撑在地上让自己得以匍匐前行。

    她混在定京街头的流民乞丐里,依稀可见从前绰约的弱骨纤形,却不得不以野狗闻后都要走开的*食物饱腹。

    玄元镜中景渐渐淡薄。

    凡人说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对林语芙而言,曾经的高阁画栋绝佳技艺,仙姿佚貌缠绵情谊,而今都只如往事东流水般一去而空,我猜不到此生还有什么,让她决绝至此攥手不松。

    长街林荫,东俞定京盛夏倾盆大雨。

    我撑着凡间的红绸伞站在林语芙的面前现身,弯腰递给她两个刚出蒸笼的肉馅包子。

    她接过来后,在周遭都是落雨淅沥的声音里,还向我道了一声谢。

    林语芙的身上穿着捡来的破布衣裳,磨出来的开口处,只有我不忍直视的烧伤。

    她一只手支在地上,带着雨水的另一只手半抖着抓住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下去。

    她的吃相,还是像是要给别人看的那般彬彬有礼,而非多日无所入之人,该有的狼吞虎咽。

    我蹲下来看着她,她的神思中一片混乱,抽丝剥茧都无可回溯。

    我看向那双往昔桃夭般媚态流转的明眸,定睛问道:“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得到。”

    林语芙手中最后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我想到她要恢复美貌,想到她要做东方珉的发妻,甚至想到她要买下舒情楼让那些管事都跪在地上给她洗脚,却没有想到林语芙竟然对我说......

    “我能要一个菜包子吗?”

    我握着伞柄的手跳了一下,大雨倾盆中我身后有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急速呼啸而过,溅起的大把污浊雨水却没有一滴打在了身上。

    我起身站直了以后,低着头语调软和地对她说:“你看,我能做到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你当真只想要一个菜包子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我撑着红绸伞向前走了一步,脚尖处漾起了街巷积水的起伏纹路。

    我弯腰对她蛊惑道:“林语芙,你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吃菜包子?”

    苏靖郡王府,我身边站着双瞳流盼月眉星眼一如往前的林语芙。

    我将红绸伞递给她说:“你现在的样子,是我用障眼法做出来的只对凡人有用的幻境,所以这把红绸伞不能离手,而且......”

    我看向她的桃花双眼,补了最后一句道:“你说只要一天就好,这把伞也只能撑一天。”

    我看着手撑红绸伞的娉婷身影渐行渐远,欲语而无言。

    林语芙遭遇了诸多事变,却不想她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只有那个华衣素绣美如冠玉的东方珉。

    她看他为了她,竟然愿意以金钗刺心,觉得自己若是骤然消失,一定会让东方珉伤心。

    所以她不愿意死,想要亲眼看到并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书房里郡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容色憔悴衣衫褶皱的东方珉,面前站了个撑着红绸伞碧蓝薄纱裙的绰约美人。

    他有些颤抖地站了起来,恍如隔世般浅声道:“语芙.......”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峨眉。

    林语芙眼角眉梢尽是桃色夭夭,她含情凝睇道:“你过得好不好?”

    东方珉走到在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回答:“你不在,我怎么好?”

    林语芙看向他桌上的那碗不曾动过的燕窝羹,浅笑抬眸说:“我想来看你一眼。”

    东方珉没有接这句话,他问:“你为什么一直撑着伞?”

    林语芙云鬓香腮地如实回答:“不撑它,就看不到你。”

    没有细致思考这句话的东方珉,直直站在她面前,手中握得温热的芍药金钗,百般温柔地插|入她挽起的发髻,看着她说道:“语芙,你住到郡王府来可好?”

    她低下头说:“我拿回钗子就走。”

    林语芙转身而出的时候,东方珉急切地环抱着她的腰道:“别走。”

    他得不到她的回应。

    于是素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苏靖郡王,竟然一脚踹倒了门口半人高的骨瓷花瓶。

    那一对价值连城的镶嵌白玉的骨瓷花瓶倒在地上就碎成了裂块,横亘在门口,是迈不出去的障碍。

    东方珉抱着她纤弱的腰身,低下头对她温柔缓声说:“你说过你是我的,怎么能转头就走。”

    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离手的红绸伞,此时被林语芙松开落在了地上。

    抱着美人的东方珉尚未察觉,只听到她素来流转如春烟的声音道:“我来的时候,听到路上的奴仆都说你的夫人很好。他们说她温和良善,待你极为用心。”

    她巧笑嫣然道:“我不想住在郡王府了,在别院的那一百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看到林语芙的脸变得伤痕沟壑如烂布,她的声音也渐渐粗哑地道:“那一百日,够我满足一辈子.......”

    她看向门外说:“她是个好妻子,你也是个好丈夫,这样......

    多好......”

    东方珉终于从背后看到,她白皙的脖颈突然烧伤遍布,颤着手要将她的正面掰过来。

    我打开了书房的大门,拽着林语芙向外跑去。

    东方珉被困在我布出的短时屏障里,怒极砸了门框叫阿芙。

    我手中阿芙光滑柔弱的手变得粗糙且伤口厚,等到了门外的时候,她像被抽去最后的力气般,惨然跪倒在地上。

    静候已久的无常将她的魂魄毫无费力地抽离,粗重的锁魂链套上她的脖颈,我转向她宽慰道:“你放心,东方珉命格富贵过人,子孙线注定有两子两女。”

    她的双眼痴痴地看着郡王府的匾额,我有些不忍心,但闻她来自魂灵的飘渺声音说:

    “我知道,没有我,他也会过得很好。”

    苏靖郡王是会过得很好,他辅佐了新帝登基,他有温婉贤良的美妻。

    可是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姿容非凡琴舞双绝像林语芙那样仙姿佚貌的美人,即便到了火舌炙心痛苦至死的时候,都一往而深情丝作茧地惦念着他。

    甚至由高楼绣阁跌到乞丐老窝,由锦衣玉食变得空腹褴褛,她在大雨倾盆饿极虚脱之时,都想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再来看他一眼。

    沉香亭北百花槛,水袖凭栏,月夜长歌,已冷彻如昨。

    犹记那晚初遇,红木扶栏边鸳侣锦扇半遮挡的芙蓉般娇嫩美颜,夭夭桃花色的如画眉眼,越过往来的众多宾客,只看了那翩然华衣公子一眼。

    却不想那一眼,竟是这一世轮回,都渡不过去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