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却茯苓(六)

素光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书阅屋 www.shuyuewu.io,最快更新尘缘相思锁最新章节!

    天色渐沉,嘉南国太医院分管的内务医官府。

    从马上翻身跃下的蒋温纶双目遍布血丝,拉扯缰绳时甚至还崩开了手腕处不浅的刀伤,奔涌而出的猩红血流悉数洒在了他往日里雪白整洁而今惨不忍睹的长衣上。

    这日当值内务医官们,在终于见到蒋温纶时,惊讶地将嘴巴张到可以一次放下两个茶叶蛋。

    蒋温纶单手扶着门框,笔挺俊秀的身形细看便有难以察觉的轻微摇晃,他面色惨白地撑在门框上,好像任谁从背后轻推他一把就可以让他倒下。

    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人,要求医术非同一般地超然卓绝不说,还是一件耗尽心血极度繁重的体力活。

    在座的太医中有位从进内务医官府的第一日起就把蒋温纶当成他需要用身心膜拜的的医道之神,在大家还处于短暂的讶然状态时,他独自合拢了嘴。

    他感到自己是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和心中高高在上的神说话,但是这位看上去一直是干干净净生人勿近别吵我学习吵我你死全家的神,此时竟然有些脱离云端的狼狈不堪。

    这位向来对蒋温纶有着发自肺腑的钦慕的内务医官,看着被自己奉为神明现下却满面憔悴的蒋温纶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蒋蒋蒋蒋蒋.....大人....是是是不是昨晚.....看看看看医书太过劳累......”

    蒋温纶尚未回答,另一个内务医官立刻斩钉截铁地接过话道:“这还用问吗,那定然是这个原因,蒋大人素来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早到一个时辰,这么多年来何尝......何尝有过缺值之说?”

    此话一落,便有诸多年轻的同僚们分外肯定的出声附和,在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已经相互认定蒋温纶必然是看医书太过专注,通宵了整整一晚第二日又接着使劲看才会导致自己陷落成如今这副丧家之犬般的落魄样子。

    年长许多的太医们走了过来,站在最前方的是内务医官的首席。

    蒋温纶跨过门槛,对着这位发须已经全部斑白的老人家拂袖跪下,他的嗓音还残余着劳累过度后尚未恢复过来的沙哑,低声开口道:“学生未告假而旷值,事已至此,但求责罚。”

    这位年过古稀的内务首席医官,闻言以后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轻轻摇头地看向蒋温纶说:“你今日的这般作为,确实严重过了头。”

    周围的医官们皆是默然肃静不敢出声,表面上看来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休退,而比被赶出太医院休退在家更惨的,是可能要送交给大理寺立案。

    蒋温纶并未因首席医官的话而表现出颓然的悸动,他跪在乌黑沉木的地板上,一如刚进太医院时那般心如止水。

    那个时候的蒋温纶,也是这样跪在这位老人家的面前对着他保证自己定会竭尽所能地钻研医道。

    这位发须花白已过古稀之年的内务首席医官,看着蒋温纶长衣上的泥土和血迹,步履稳健地又向前走了一步后,开口对他说道:“念在你是初犯,需要罚俸三个月。”

    本来已经做好卷铺盖走人准备的蒋温纶讶极抬头,看着这被他敬为师长的首席医官,但见那带着老年斑经脉毕现的干瘦手掌满含鼓励与期待地轻拍了他的肩膀。

    内务首席医官惜才又爱才地对着他慈祥微笑道:“温纶明日要早来些。”

    整个内务医官府里,上到这七十余岁的首席,下至刚来此地还没有正名的太医学徒,不曾有一个人问过蒋温纶一句这没有来的一日里到底去做了什么。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任何怀疑甚至是自然而然地极为相信他。

    却不想被老一辈太医器重,新一代太医崇拜的蒋温纶大人他,是当真触犯了嘉南国的律法。

    次日的内务医官府,身着清一色深灰官服持刀而立的大理寺捕快们站在为首的大理寺卿身后,将内务医官府邸的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手持王令的大理寺卿双目白多黑少地看进医官大堂的正门门口,肃穆冷声开口道:“在下大理寺卿断案司司长,有劳太医院的蒋大人,同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站在庭院中央的某位医官,将手里散放着草药的竹筐扔在了地上,他极度不满地转身看向这位司长,面色黑如锅底一般地说道:“司长大人怕是找错了人吧,这里是内务医官府,只有一位蒋温纶大人。”

    对这个刚刚还在晒草药的医官而言,他之所以气愤地将必须要轻拿轻放的草药筐直接摔在地上,是因为在他心里的蒋温纶是不容任何人玷污的所有年轻一辈的骄傲。

    他觉得定是太医院里也有某个姓蒋又犯了事的太医,才害的医术出神入化相貌超凡脱俗永远不会犯错的蒋温纶,这么一大早被大理寺这个看起来如此丧德的司长过来找。

    听闻风声的一众内务医官都从室内走到了庭院中来,五十余岁的副首席医官看向那位大理寺卿道:“听闻这位大人,在这里找一个姓蒋的太医?”

    这个副位的首席医官拍了拍手中沾上的药草粉末,拢着袖口截然说道:“这里只有一个蒋温纶,但老夫用官位作保,这个年轻人一心钻研医道,绝不会有违律条。”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蒋温纶,左手还拿着记满今日要务的纸张,其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便听到大理寺断案司司长举着王令说道:“蒋大人有违律令,私自为城中富商医治心疾,按律即刻由大理寺收押。”

    在场的所有太医都转头看向蒋温纶时,他将那纸张递给周围的人,缓步走到那位司长面前,既无慌乱也无面色改变地平静道:“走吧。”

    嘉南国内务医官府里的太医们,在他走后尚且久久不能回神。

    大理寺阴暗潮湿的地牢之内,蒋温纶背靠着冰冷生锈的黑铁高椅,他的额头上挂满了痛极而出汗滴,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哪怕是一点的声音。

    地牢内耸人听闻的七十二道刑罚,在蒋温纶身上用过了六个,蒋温纶面前站着的大理寺断案司司长极度不耐烦道:“你若不认罪,就用光剩下的那六十四道。”

    蒋温纶在受重杖之刑时都没有皱过的眉头,此时却因为这位司长算一百以内的减法都算错而轻皱着开口道:“七十二减六,余六十六。”

    大理寺卿手中沾湿了盐水的倒刺长鞭甩地出声,四周杵着木杖的衙役见惯血腥面不改色地直视着自己的前方,昏黄光色的暗沉油灯下,这位大理寺卿开口问道:“蒋大人还是不认罪?”

    蒋温纶微转面色已然惨白的俊脸,干裂的唇角上挑接话道:“且让我知道余下的刑罚,是哪六十六种。”

    大理寺断案司长将手中的鞭子摔在了地上道:“我再给你三日思考,余下那些刑罚,至今还没人能受得了。”

    蒋温纶被关押在地牢里的这三日,身上受刑处伤口缓慢结痂。

    然他身在这样只能听闻囚犯哀嚎四处冰寒潮湿的地牢中,三日之后还要受六十六道骇人重刑,却也没想过要认罪。

    只因那罪状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他受了孟家五千金的贿赂。私贿官员,在嘉南国乃是要举家流放的重罪。

    他挺直的鼻梁上布满了因伤痛而冒出的冷汗,双目明澈见底,平静的心绪中却还在想着孟灵薇。

    三日后的蒋温纶对待认罪的态度和三日前没有丝毫出入,就在大理寺卿觉得这位年轻有为,却私自缺值给富商治病的内务医官大人注定要惨烈地死在地牢里的时候,他的上级却突然下了一道无罪令。

    那余下的六十六道刑罚还只进行到了第三个,无罪令被下达到地牢的瞬时,衙役手中滚烫的烙铁正要落下。

    无罪令明明下放,大理寺卿却夺过那铁钳,将火热的烙铁不存任何缝隙地贴在了蒋温纶的左脸上。

    惨烈的皮肤烧焦声阴寒入耳,蒋温纶额上的冷汗成线滚落,终于因为刑罚而闷吭出了声,后背上前日里受刑处的伤口骤然崩裂。

    这时才收手的大理寺卿将那烙铁扔在了地上,语气难辨地说道:“你得罪了宫里的人,在下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

    被衙役搬回蒋家府邸的蒋温纶,缓步走到院中,在冰凉的手扶到自己房门的瞬时便昏迷在地。

    他在那举目皆是黑暗行步浑浑噩噩的睡梦中,看到周遭所有的景象都淡薄到模糊不清。

    二十多年来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个场景仿佛全部在俯仰瞬息中变换而过,条条道道化为疾驰飞逝的利箭,擦过他被穿了琵琶骨还在淌血不止的肩胛,所至之处徒然留下欲语还休的喑哑。

    蒋温纶仿佛置身在伸手也不见五指的黑幕里,他立在原地依稀于那些穿梭不息的奔腾暗影中看见了他的生母和他的养父养母,还有那名义上的哥哥姐姐,又看到过往的自己从踏入蒋府身体健全后就日日挑灯夜读的辛苦,或是手笔和杂记堆满整个书柜的满足。

    但所有这些曾经在他心中都留下了极深刻痕迹的回忆,却没有一个带着可以区别于其他暗影的鲜明颜色。

    它们都差不多,都晦暗不明地跑得飞快,在离开他以后汇聚成不可分辨的一点。

    它们每一个都纯粹自然而浅淡,疾驰着路过他以后仿佛毫无留恋地直直奔向着前方,而他自己却也不想再回头相望。

    直到这些过往不分明的回忆里,有了孟灵薇。

    孟灵薇周围的所有事物都跟着她变得生动欢悦了起来,她和她身边都充盈着引人注目的瑰丽色彩,在单调而平凡的景象中平添了溢彩流光的鲜活和明亮。

    蒋温纶好像看到了一片茵茵绿原中孟灵薇靠在他的怀里,傲然中带着娇软地说道:“本小姐给了你那么长时间,你怎么到现在才喜欢我?”

    这样的场景和对话翻转了无数次,他的头越发疼起来,等到自己由昏迷转醒后,蒋温纶在自己的床前处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养父。

    发须灰白的养父见他醒过来以后,站直了苍老的身体仿佛老了更多般缓慢转过去,背对着他开口道:“温纶,醒了就好。”

    蒋温纶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哑着开口道:“我不孝。”

    养父坐到了窗台处的木椅上,他花白的头发被夕阳照出细弱的红光,看向窗外道:“我以为你那母亲只知道打麻将,她说你被个姑娘骗成这样。”

    蒋温纶的养母每日都出去和隔壁邻居打麻将,极少回家看他,蒋温纶皱眉剧烈咳嗽后,干哑的嗓子里全是血腥地回道:“不关她的事。”

    那位在太医院首席曾经做了几十年的老人说:“我辞官归来,是想看你继承衣钵,成家立业。”

    夕阳中他干瘦的身形映衬得几分空然道:“但你自小,我竟然只教了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