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娱乐至死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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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4月

    四月,我被调去了娱乐新闻中心。

    这自然是拜那位杨康公子所赐。那天他在录影棚看到我,只扔下了一句“把这个疯女人开了,否则采访免谈”就扬长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笑道:“不采访就不采访,又不是找不到别人。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是不是主编?”

    然主编却在旁边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我愣了愣,心下一沉:“主编,你不会真的因为那个混蛋辞退我吧?”

    主编有点尴尬地说:“小曼,不好意思啊,那个混蛋不是别的混蛋,他有我们公司10%的股份。不过你放心啊,我不会开掉你的,一会儿我跟其他部门的人协商一下,调你去别的版怎么样?”

    就这样,我成为了狗仔队的一员——虽然大部分时间我都只是守在天涯、贴吧里到处翻帖子看有没有什么劲爆的新闻可挖。当那位新主编把这项工作安排给我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句:“拜托,我怎么说也是广院的研究生好吧?”

    结果那位主编毫不客气地回了句:“哦,是吗?以前我们这儿还来过北外和人大的实习生呢,年轻人啊还是不要把这种外在的光环看的那么重要。”

    这话倒也没错。外表再怎么光鲜亮丽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成色几斤几两的货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来这里看了越多偷拍爆料的新闻,便越发这样觉得。

    有时我看到过分扯淡的爆料贴子,也会去向前辈们求证真伪。他们告诉我:“有些事情自然不是真的,不过也并不全然是假的,娱乐圈嘛,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这新闻还要不要报?”

    “报啊,为什么不报?”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这样不会吃官司吗?”

    “基本上不会。”他们笑说,“你没有听说过三人成虎吗?一件事讨论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成了真的了。而且比起事实的真伪,那些明星更在意的是他们能不能成为娱乐八卦的中心。你看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过气明星,现在还有人对他们的新闻感兴趣吗?”

    我受教一般地点了点头,将那些流言写成了新闻。

    四月中旬,我和娱乐版的前辈们终于等到了一个轰动整个娱乐圈的爆炸性新闻:某个跟娱乐圈颇有渊源的富二代被卷入了一桩涉嫌强|奸某当红宅男女神的丑闻中。同时,这名富二代被爆出已有圈外未婚妻,而且这名未婚妻也是相当有料,据说20岁时已经和其他男人未婚生女,目前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那天,当主编手里拿着一打图片资料兴冲冲跑进会议室的时候,她脸上泛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的红光。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报道一下这个事件,因为它具有十分重大的新闻价值。

    新闻价值吗?这跟我从我的新闻课老师们口中听说的好像并不一样。我靠在后排的椅子上想。

    “大家看好,现在发下去的就是杜家瑄未婚妻苏珊和女儿苏格的照片,今天早上宏哥拍到的,可惜只拍了侧面,不是很清楚。现在需要各位负责一下这几条线:刘云你跟宏哥去事务所,张明你和那几个实习生去国际学校附近蹲拍一下。其他人都去杜家瑄公司门口堵采访。”很快地,主编就安排好了采访任务。前辈们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资料就匆匆忙忙地出去暗访跟拍去了。

    我看着门口攒动的人头,一时有些走神。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主编皱着眉头问我。我连忙收起笔记本走出门外。

    照片上的小女孩剪着一个很可爱的童花头,穿了一件藏蓝色碎花连衣裙和红色的针织外套。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富二代强|奸女明星的新闻跟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之间能有什么联系。那些人脸上像是性高|潮一样的兴奋表情真让我觉得厌恶。当然,我同样厌恶跟他们做着同一件事情的自己。

    在那所国际学校门口埋伏了一个小时之后,那位张明前辈突然回头对我说道:“小曼,不然你还是去学校的南门那边看看吧。那里的门虽然是锁着的,不过附近有个操场,如果他们在上体育课的话,说不定能意外地拍到苏格呢。”

    我心里泛起一股生理性的反感,然我什么都没说。我只点了下头就起身朝那边去了。

    学校南门那边果然是个操场,可是没有人在上体育课。我站在铁门外面无聊地等了一会儿就决定折返。不想只溜达了几步,一个小女孩就从旁边的花圃中迎面向我过来:藏蓝裙子,红色外套,童花头……我跟她面面相觑地在花圃边上站了几秒,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对着她按下了拍摄键。

    那个叫苏格的小女孩愣了一下便快步走开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冷冷地说了句:“贱人。”

    我不可置信地目送她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我刚刚是不是被那个小屁孩侮辱了?

    不过后来我确是在反省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贱人——不管是那天回到娱乐新闻中心的时候,还是把那张照片给主编看的时候。

    她兴高采烈地说,小曼你如果认真一点的话这不也是很能干吗?这个月一定给你发奖金哈,一会儿把图片拷给宏哥……

    我没有听到更多的内容。事实上,我在听到奖金那个词的时候,思绪就已经飘走了。我想起了前几天在christian louboutin官网上看到的一双高跟鞋。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苏格那天对我说出的那个字眼。我突然想到,她只有十岁,可是她的名字和照片却被我们跟一个强|奸案嫌疑犯的名字放在一起做道德审判。这件事会不会对她的人生产生影响,那些道德审判者和看客们不会在意,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们道德的边界在哪里。

    我还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那是去年夏天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一件事。一个在社交网络上十分出名的平民女孩被一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绑架了。那男人对她进行了残忍的性侵、虐杀和肢解,并且在那个使她出名的社交网站上全程直播。

    在那段视频被删除之前,全球超过千万的网络使用者围观了那个过程。他们起先以为那是经特效处理过的地下电影,于是一边评论着“这真让人觉得恶心”一边继续观看了下去。后来当他们终于明白这是一起正在发生的杀人事件时,他们便换了一种愤怒而惊恐的语调。只是他们依旧没有停下来。他们一边咒骂着杀人者的暴虐和残忍,一边像是窥阴癖一样一帧不落地目睹了整个过程。甚至在这个视频被删除之后,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在向其他人索要资料片源。他们或许并不是缺乏同情心,只是无法克制住人类血液中的窥阴本能。于是他们和那个杀人者一起参与制造了这场娱乐至死的狂欢。

    那让我觉得羞耻而反胃。

    几秒钟后,我删掉了手机里的那张图片,上前对主编说了句真诚的对不起,并且坦率地告诉了她我的想法。

    这次她没有再说外在光环或者新闻价值的事,她只对我说了四个字:“你被炒了。”

    我搬着箱子离开那栋大楼的时候恰好是杨康前来接受采访的那天。我在十楼的咖啡厅前遇见了他,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我于是仰起脸来看着他说:“对,我终于被炒了,你满意了?”只是那时他戴了一副价格不菲的太阳镜,所以我并没有看出来他是不是满意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用见到那个男人了。可惜只过了三天我便再次遇见了他。

    那个时候我正穿过一条马路,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跟在我身后。我已到了对面,她却依然迈着小脚急急地往这边赶。转眼信号灯变成了红色,我只好重新折回去搀扶她,一边抬起手来示意停在斑马线后面的司机们稍等一下。

    老人终于到了马路这边,一脸感激地跟我连声道谢,我还未及开口,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就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去,那家伙正把手臂支在他那辆银灰色法拉利的车窗上一脸戏谑地看着我:

    “喂,顾小曼,你不是最讨厌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