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点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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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1月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最尴尬的事应该是妇科检查和痔疮手术。比这还要尴尬的,当然是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遇见你认识的人。

    那晚之后,我突然想起了之前三里屯的那件事。考虑到那个混蛋的潜在性伴侣范围很可能辐射了半个北京城,我决心去妇科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孰料刚刚拿着挂号单走到妇科门口,就跟堂姐迎面撞上了——当时她正带着她家那位小祖宗看皮肤门诊,那小子因为乱吃东西起了一身荨麻疹。

    我在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第一反应是有没有可能假装不认识她,毕竟我脸上那副墨镜几乎遮去了我半张脸。不过,这个打算很快就落空了,因为在我有时间那样做之前,她就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

    “小曼,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一脸震惊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普通的检查…”我下意识地侧身躲避了一下周围的视线。堂姐脸上过分热忱的关切让我多少有些不舒服。

    她依旧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会是…有了吧?”

    我心里一沉:“应该…不会吧。”

    “你怎么也不小心一点啊?”她微蹙了下眉头责怪道。

    我赧然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疑心她如何会知道那件事。

    “你说你现在都跟人悔婚了,要是怀孕了多麻烦啊。”她又说道。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方才在说什么,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没有再跟她解释什么,因为比起被她认为我跟李伟上过床,还是ons这种事更让我难以启齿。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一直在安慰我。她说你也不要太沮丧,都说否极泰来,等过了年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刚刚才发现她竟然连我辞职的事都知道了,有时我对她的情报能力还真是有些苦恼。

    她安慰我的时候顺便也说起了自己的事。她说最近自己过的也不十分如意:她跟单位只剩了半年的合同,她老公又要去澳洲读联合培养博士。她说到这里时拍着我的手背说了句“你说男人怎么都这样啊”,就好像我与她同病相怜一样。不过我马上便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跟她同病相怜,也好像有些理解她为什么要把那些话告诉我了。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深陷低谷时最需要的其实并非是他人的同情、怜悯甚至理解,他们需要的大概只是一个比他们还要不幸的人而已。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在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中得到些许的宽慰和平衡。

    好在那天我既没有怀孕,也没有染上不洁的东西,总算不至在她面前显得更加可怜。走出妇科门诊,我把诊断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快步走进电梯。

    2010年2月

    春节依旧在一种让我感到烦躁而煎熬的气氛中来临了。为了不让这个节日更加的难捱,我没有将辞职的事告诉爸妈,同时谎称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然这种可怜的伪装却并没有让我好过多少。因为我很快便发现,我那不明就里的父母似乎十分热衷于在亲戚朋友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两件事。他们说我在商务部工作——尽管我一遍一遍地跟他们解释我工作的单位只是一个隶属于商务部的研究院,并不是商务部,他们却还是假作没有理解地告诉别人他们的女儿是在商务部工作,去年她还参与组织了那个全球智库峰会。

    他们说完这些之后一定会加一句“小曼跟她男朋友就是在那个峰会认识的,他在一个外资银行工作,是花旗对不对?”他们一边这样说着还要回头跟我确认一下。

    我只好有些不大自然地点了点头。我刚回家时,他们问我男朋友在哪里工作,我随口说在银行。他们又问在什么银行,我便说是外资银行。雪球就此越滚越大,不几天,我那位从未谋面的男朋友就变成了一位高大帅气并且在花旗银行身居要职的青年才俊。

    就这样像是展品一般地被他们拉着巡展了几天之后,我还是有些厌烦和恼火了,我讨厌爸妈脸上的骄傲神情以及那些人虚与委蛇的奉承,当然,我更讨厌自己因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露出的虚伪笑容,那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可悲的小丑。这种火大又难堪的情绪在压抑了几天之后终于在除夕之夜无可抑制地爆发了,导火索自然是堂姐家的那位小祖宗再次不失时机地给我添了一次赌:这次他用美工刀划坏了我用分期付款买下的那只正品芬迪包。

    我在看到那只面目全非的手提包的那一刻便彻底失去了继续伪装下去的耐心。我咬着牙将那只包猛然摔在地上,连拖带拽地将那个小恶魔扔进了客房的角落里。

    “于文博,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是围绕着你一个人转的啊,别人的东西都是无足轻重的,是可以当作垃圾一样随便扔掉的?”我忍无可忍地对他大吼道,“你那么做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别人也那么破坏你的东西你是什么感觉吗?”我一边说着便随手抓起他的一件玩具朝地上狠狠地摔去。摔完了玩具,我又像是发泄一般把他的故事书也撕掉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教训一个只有6岁的小孩子,我当时实在气昏了头,只恨不得将他绑起来打一顿。

    在我像个疯女人一样的撕着那本故事书的时候,他一直惊恐地抬头望着我。直到我威吓一般地又冲他吼了一句“现在你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毁掉是什么感觉了?”他才终于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堂姐闻声慌忙赶了过来,只看了眼她那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儿子和那满地的狼藉便跟我大吵了起来。她说我一个大人居然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简直不可理喻。我冷笑说,我不可理喻?你怎么不看看你那宝贝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啊?她又说,小孩子懂什么,谁让你非要提那么拉风的包回老家炫耀呢。我于是彻底地被激怒。

    就这样吵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就开始攻击彼此的性格、作风乃至私生活了。事情是在她不知是不是故意地在所有的长辈亲戚面前暴露了我已经失业这个秘密之后完全失去控制的。我愣了一下便恼羞成怒地把她跟姐夫正在冷战并且已经分居一个月的事说了出来。她于是又向大家曝光说我是自费生,读研期间一半的时间都在还贷款。我又说她跟单位只剩了半年的合同,她便歇斯底里地把我“跟一个胖子订了婚又悔婚”这件事也说了出来。

    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刚才我们在争吵不休的时候,他们有那么一会儿还在试图上前劝说。不过等到他们口中“姐妹间的寻常争执”终于演变了无法收场的互揭伤疤的丑陋行径时,他们便都沉默了下来。最后,父亲和伯父几乎异口同声地对我们吼了一句:“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那天晚上,我跟堂姐在那条街道上走了很久。空荡荡的街景映衬进喜庆团圆的节日氛围里,愈发显得突兀而凄清。

    一路上,我们就那样一前一后地沿着那条马路慢慢走着,谁都没有开*谈。后来我们就不知怎么地来到了我们从前念书的那所中学。站在校门口张望了几眼,夜幕里的校园居然陌生得无从再回忆了。想来究竟是隔了一段不短的年华。

    我忽然想起当年的宿舍似乎是在那片白杨林后面,便后退了几步想要眺望一下,不想抬眼却瞥见堂姐也在望着那个方向。她竟然在跟我想着同样的事情,还真是难得。

    我问她当年是不是住在501,她说是。我们就这样聊起了中学时候的事。

    我说:“那个时候你简直是我的噩梦,每次考完试之后一定会在大人们面前教训我。就因为这事,我那时真的讨厌你到不行。我有时甚至觉得我现在这种糟糕的个性都是因为你。”

    “你以为那时我就不讨厌你吗?”她也直截了当地说。经历了刚才撕破脸皮的争吵之后,说这些话反而容易了许多。“你爸妈总是那么喜欢在亲戚面前炫耀,一点破事都要拿出来说。你参加国际钢琴比赛那次,他们说了都有一个月吧。”

    “切,你爸妈还不是总在炫耀你的成绩?”我白了她一眼说。

    她没再说什么。我于是便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不过有一次我还挺意外的。就是我初一时你帮我教训那几个女生的那次。”

    “有这回事吗?”

    “拜托,你都从楼上往人家头上浇水了好吧,后来不是还因为这事被高中部警告处分了吗?”我笑了一下说,“真是的,那个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一个高三的学姐居然这样欺负初一的小女生。”

    “其实也没想什么,听到她们说你坏话就下意识地那么做了。”她凝视着那片白杨林说,“我再怎么讨厌你,你也毕竟是我的家人。”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往事之后,话题便重又回到了今晚。她有点别扭地为手提包的事跟我道歉。我说:“算了,文博今天也被我吓的不轻,估计以后都不敢再碰我东西了。不过你真的有点太溺爱孩子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啊。我跟你姐夫结婚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读书,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寄托,我没办法对他太严厉。”

    我默然不语地盯着操场的方向看了会儿,开口问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啊?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他凭什么把所有的责任都扔给你啊。”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也这么跟他说过,不过他每次都说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他说他做不了其他的事,只有学术研究才是他的梦想,现在他到处读学位也是为了将来能进大学工作。”

    “说的真好听,敢情就只有他的梦想才是天大的事,就算牺牲别人也无所谓是吧。”我冷笑说。

    “有什么办法呢。跟男人比起来,女人本来就要为婚姻牺牲更多。”她有点无奈地说,“女人的梦想跟家庭相比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我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因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蓦地想起当年她在毕业典礼上的演讲。那时的她,脸上明明还带着对未来踌躇满志的自信和骄傲。她说她将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主持人,她想成为一个让母校引以为豪的人。然而现在,那自信骄傲的神情却连同青春一起永远地在她眼中消失了。未来也在她眼里消失了,而今那里映照出来的,只剩下淡的没有味道的生活而已。

    “你后悔过吗,当年因为年龄压力跟那个男人仓促地结婚?”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其实当年我也不全是因为压力才跟他结婚的。那个时候,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她话音刚落,一阵噪杂的鞭炮声便没有任何预兆地从街道那边传了过来。想来现在已经是12点了吧。

    “说起来,今年的大年初一好像是情人节吧。”她突然问道。

    “嗯,的确是。”

    她似是不经意地低头看了下手机,并没有电话打进来。我的手机也没有。这样也好,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在期待什么。

    接近12点半时,我的手机总算响了起来,居然是夏安打来的。我问她,你已经从南亚回来了?她说,前天刚回来,这两天一直在补充睡眠。她又说,今年没跟你一起跨年真不好意思啊,那个时候我正在尼泊尔的一个村子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跟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我说,我又没有怪你,就是最近有些想你了。她便回说,过段时间去北京看你。我说好,我等你。

    不一会儿,唐文心的电话也打了进来,她也跟我解释了一下跨年的事,她说这两个月她一直忙着照料陆俊的母亲,陆俊的父亲偏又因脑供血不足住院,那段时间她忙得连日期都忘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便让她早点休息,我们回头再聊。

    挂断电话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苏珊的号码。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我故作嗲气地说了声新年快乐,那边却一直没有反应。

    “姐,你不会到现在还在生我气吧?”我问道。

    “废话,都快俩月了还不跟我道歉我当然生气啊。”她在电话那头说。

    “那我现在跟您道歉还不行吗?”我讨好似地说,“我错了,不应该不听姐姐您的话。”

    “谁让你因为这个道歉了?”她说,“你应该为‘人老珠黄’向我道歉。”

    我忍俊不禁道:“拜托,你俩月没理我就是因为这个吗?我那就是气急败坏随口乱说的,你这种大美女怎么还会当真啊?”

    “你不知道女人过了三十岁都很介意听到这个词吗?”

    “好吧,我为此郑重地向你道歉,以后我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那个词了。”

    “还有‘黄脸婆’也不能说,总之带黄的都不能说。”

    “姐,你是扫黄队的么?”

    “边待着去。”

    我们就这么胡扯了一会儿,便又聊起了我辞职的事。她问我回去北京后有什么打算。我说,重新开始呗。

    “不过,在那之前,我大概需要先跟我爸妈促膝长谈几天了。”我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说道。

    我依旧是在大年初四回的北京,一则是为了向爸妈表明我改过自新积极上进的态度,二则经历了除夕那件事之后我多少也有些羞于再见到那帮亲戚。

    我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夏安也回来了。她说她想在北京工作一段时间。

    我说:“那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室友呢。不过,你也不需要这么急着回来吧,不是才在家里待了没几天么?”

    “我实在受不了我妈跟她那个法国糕点师男友了。”她愤愤地把脚上的帆布鞋一甩便躺倒在沙发上,“你能想象撞见你的父母在厨房里做|爱是什么感觉吗?而且还撞见了两次!”

    “呃…我不大愿意想象那个画面。”我有些无语地看着她。

    “那天我一气之下摔门而出,她居然还追到楼道里跟我喊:‘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在自己家里做|爱有什么问题吗?’对面出门遛狗的邻居只看了我们一眼就退了回去,我当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只好安慰她说:“其实我觉得吧,那个年纪的人保持点活力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你妈要是跟了他,你以后不就有口福了么。”我一边说着便咬了口手里的松饼,“这位法国师傅的手艺真的太棒了,这绝对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松饼。”

    “你要是知道他的手曾经放在哪里过就不会那么说了。”她依旧是一脸的嫌恶。

    我顿时噎住,忙把手里的松饼扔在了盒子里。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问她:“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工作了,不去旅行了么?”

    “我想恋爱了。”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可是这跟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大概还是有关系吧。从前我总觉得旅行可以让我遇见更多的人,可是最近我却渐渐地意识到,如果一直在漂泊的话,我能遇见的那些人也只会是路人罢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