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告白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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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6月

    六月刚开始没多久,夏安就辞职了。至此,她在那个外贸公司总共工作了96天。她辞职的前一晚,我们是在派出所里度过的。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丢人。

    那天,她为了庆祝自己升职加薪,邀请我和唐文心去糖果唱歌——苏珊因为加班没有来。她还顺便带了一个美国留学生过来,我已经忘记那个男人的名字,只记得他眉眼间有点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年轻时的样子,眼睛蓝的像是夏威夷的海水。夏安说那是她最近新交的男朋友。

    气氛从一开始就高涨的有些不大寻常,每个人似乎都有点想要发泄近来郁结情绪的意思。就在那些没有意义的嘶吼和下意识的举杯中,我们很快醉意微醺。唐文心说,不然就到这里吧,明天还要上班,不能再喝下去了。夏安只扬扬眉说了句“怕什么,大不了请假”便出门取酒去了。我于是也从沙发上捡起麦克风唱起了一首英文歌。正晕乎乎地看着对面屏幕上的歌词,就感觉有人把手搭在了我的腰上,回过头去一看,“莱昂纳多”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身边。

    “wannasomewhere quieter?”他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一阵温热的气息扫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抬起头来,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满满的暧昧。我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眼前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刚要开口拒绝,夏安就拿着威士忌和苏打水推门走了进来。我条件反射般地从“莱昂纳多”的怀里逃开。夏安愣愣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面无表情地扭头走出门外。我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唐文心忙也跟了过来。

    “夏安,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急急地跟她解释道,然还未等我说完,她便转过身来冷冰冰地跟我来了句:“顾小曼,你他妈能不能不要总是跟我抢男人啊!”

    “哈?”我一时怔住。

    “姜岩,陈波,周星光,为什么每个我喜欢的男人你都要抢去啊?”她一脸火气地冲我吼道。

    我懵了一会儿,也有些恼火地说:“我说你发什么神经啊,这些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过好不好?就算他们以前追过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她却毫不理会地继续说道:“还有宋陵,那个时候明明是我带你去选了他的课,结果你倒是毫不客气地就把他抢过去了。抢就抢了,你还只跟人家交往了两个月就把人家给甩了。既然你根本就不想认真地谈恋爱,那你当时就不要跟我抢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火大地说:“夏安你有病是吧?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啊,你要喜欢自己去追啊,自己不表白还怪我跟你抢男人,你他妈要不要这么极品啊?”

    “我极品?”她冷笑说,“那你自己又是什么?被你那位杨康少爷抛弃了就来抢我男朋友。破坏我的感情让你觉得有快感还是有成就感啊?”

    我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便僵住了。我发现,即便是过了半年,再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心脏也还是会抽搐一般地疼,然后,那股熟悉的羞耻和愤怒便再度涌了上来。我忽然觉得羞愧难当,怒不可遏,只恨不得上去扇她一耳光。但我最终还是把那股怒气压了下去,轻笑说:“只怕你当人家是男朋友,人家只当你是炮|友吧。”

    我这句话成功地将她激怒。她把手里的威士忌和苏打水猛地往地上一摔就冲上前来撕扯起了我的衣服和头发。我忙也抬手还击。就在我们这样吵着的时候,唐文心一直试图上前阻止,却被我们鲁莽地推到了一边。几个服务生见状过来劝止,也仍是无济于事。不过我们倒也并没有撕扯太久——就在我们被对方抓扯的差不多形象全无的时候,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意外地被我们推下楼去。我脑中嗡的一声,心想那人可千万不要有事,然身体却下意识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去。我逃走的时候还顺便拉起了夏安的手,这让在我们身后围观的那些人更加确信了“我们是来寻衅滋事的女流氓”这个结论。于是,他们在我和夏安还没来得及跑到下一个拐角前,便义愤填膺地冲过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唐文心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说了句:“她们真的不是来闹事的…”

    那天我和夏安差不多在留置室里待了一整夜。前两个小时,我们一直隔着三个人的距离闷闷坐在墙边,谁都没有开口说什么。直到快要接近午夜时,她才突然像是忍到极限似的站起来冲着外面大喊了一句:“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我翻了翻白眼说:“三流脑残剧看多了吧你?”

    她有些恼地瞪了我一眼便又回来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道:“我说你刚才是哪根筋不对啊?明明是那个kevin来调戏我的好吧?你看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沉默了几秒说:“是steven,大概…”

    我叹了口气,仰头靠在墙上说:“我们两个最近是不是太空虚了?”

    她回头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我凝神盯着对面墙上的条例框看了一会儿,又问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和杨康的事?”

    “很早的时候。”她淡淡地说。

    “有多早?”

    “在你还没爱上他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了。”她说,“那个时候你每天都跟我说杨康那个混蛋有多么让人讨厌。可是如果你真的讨厌一个人的话,那个人在你眼中基本是透明的,你怎么可能会那么频繁地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呢。”

    我一时默然。

    “文心和苏珊是不是也都知道了?”我又问道。

    她点了点头。

    “我跟他所有的事你们都知道?”

    “差不多吧。”

    “那你们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

    “我们还不了解你吗?”她斜了我一眼说,“永远都希望别人看到自己坚强、自信、光彩夺目的一面。自己痛苦狼狈的那一面就算忍到内伤也不想让人看见。这个世界上你最痛恨的事情不就是别人对你的同情和安慰吗?”

    原来是这样啊,她们为了顾念我那点可怜的自尊,这两年竟然假装对整件事都毫不知情。我忽又想起刚来北京时夏安和唐文心假装不知道我是自费生的事情。有时候我真觉得,像我这种虚荣到无可救药的人,能有她们三个对我不离不弃还真是一种奇迹。

    “毕业的时候他给我、文心和苏珊都打了电话,问我们你去了哪里。”她又说道。

    我愣了一下,说:“原来是你们告诉他的?我还一直奇怪去年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没有,不是我们告诉他的。”她摇了摇头说,“苏珊让我们不要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我们就没有把你的地址告诉他。我们也不知道他后来是用什么方法找到你的。”

    我们又默默无言地在墙边坐了几秒。

    “苏珊跟我说,去年冬天,你为了跟他赌气让自己陷进了一段差点无法抽身的荒唐关系里。她和文心怎么劝你都不听,她们又不能直接点破,怕你会觉得尴尬。直到后来你跟那个人取消了婚约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我忽的有些赧然。

    “可是,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跟杨康在一起呢?”她顿了顿又问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新年那天晚上他来找我了,那天是我觉得自己离他最近的一次,我甚至觉得他也是爱我的。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却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他的一夜情对象的裸|照。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还朝他的头上扔了盘子。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在我面前消失了。”

    “心里难受吗?”

    “怎么可能不难受啊。”我自嘲地笑笑,“那段时间每天痛苦的像是死了一样,不敢见他,不敢想他,不敢看到跟他有关的任何东西。他的手机和大衣我直到现在都不敢从箱底拿出来。这半年来,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起过,因为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把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暴露出来。你说的大概没错,比起痛苦,我更害怕被别人怜悯。”

    她默然地看着我,俄而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根本就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你还不是一样。”我偏头看着她说,“之前信誓旦旦地说已经不爱那个混蛋了,最后还不是瞒着我们跟他藕断丝连。”

    “我真的已经不爱他了。”她笑了一下说,“毕业那天,我跟你们说的话是认真的。”

    “那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敌视叶小蓉?”

    “只是觉得不甘心而已。”她说。

    “不甘心?”

    “嗯。”她点了下头说,“你还记得前年我在汶川做志愿者时,颜良给我写的那封信吗?他跟我说,她没他不行。可是一年之后,他又跟我说,是自己离不开她。有一天他跟她吵了架,一个人在家里醉的一塌糊涂。我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他正翻着她的相册在哭,他说他爱她,爱到想要马上娶她,他从来没有像那样爱过一个女人。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重复着那几句话。我一边听,一边觉得整件事荒谬又可笑。我自虐一般地爱了他八年,最后却输给了这样一个做作又肤浅的女人。我发现相比起他不爱我这件事,我更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像叶小蓉那样的女人呢?”她有些怅然地倚在墙壁上说。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只灰色的飞蛾正不知疲倦地绕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一圈一圈地跳动着。

    “你还记得伍迪.艾伦那部《安妮.霍尔》吗?”我问她。

    她说记得。

    “伍迪.艾伦在电影中曾经问过一对看上去很恩爱的路人情侣:‘你们看起来很幸福,请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女人回答说:‘我很浅薄、空洞,没什么想法,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男人说:‘我和她完全一样。’对那些男人来说,让生活幸福和谐的捷径就是找一个跟他们一样肤浅愚蠢的女人。你对笨蛋来说终究太聪明了。”

    她依然出神地望着头顶那只徒然飞舞着的飞蛾。良久,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即便是那种肤浅的幸福,我也觉得嫉妒。至少,他们已经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而我的未来却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

    苏珊是在第二天早上来派出所保释的我们。我问她,这么晚才来是因为手续比较麻烦吗?她说不是,她只是单纯想让我们这两个疯女人在留置室里多反省一段时间而已。

    那天上午,夏安去公司辞了职,下午就订了去南欧的机票。她说她终究不适合小圈子里的生活方式。就比如,候鸟怎么可能生活在笼子里呢。

    她走后的第二周,我也辞去了在语言学校的工作——拜那位司宇少爷所赐。

    向宁的事发生之后,这位司宇少爷忽然从学校里失踪了一段时间。过了几天,我突然收到了他的短信,他说最近很迷茫,觉得自己以前的人生都白活了,想跟我好好谈一下,让我晚自习后去天台。

    我并没有理会。不一会儿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老师如果不来的话我就从天台跳下去。”

    下课之后我有些不安地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天台看一下。不想刚要走进电梯,苏格就走了过来,她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跟年龄不符的冷傲神情。

    “听你们班的人说那家伙约你去天台?”

    我没有做声。

    “你不会真的准备要去吧?”

    我依旧没有做声。

    “看来智商跟年龄没什么关系啊。”

    我有点不爽地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上次那个笨蛋是怎么被骗到天台去的啊。”她轻蔑地笑了一声就在我之前走进了电梯。

    我看着那扇自动门在我面前慢慢关上,略一凝神便转身回了办公室。短信音再次响起,打开来,依旧是司宇发来的:“老师,我真的会跳下去的。”

    “哦,那你随便。”我快速地按下了这几个字发送了出去。

    这条信息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传到了副校长那里——第二天我刚刚来到学校便被她叫去了办公室。

    “学生发那种短信给你,你却是这种冷漠的态度,你这样也算是老师吗?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她将司宇那支刚发布没多久的iphone4扔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一脸痛心疾首地对我说道。

    我没有辩解什么,只瞥了眼站在她身边的那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想来应该是司宇的母亲。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他的朋友们阻止,他就真的从天台跳楼自杀了。”副校长的音量又提高了一些。

    朋友们么?我还从没见过自杀的人会找来一群朋友围观的,我心说。

    “我就没有遇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老师。”站在副校长身旁的女人厌恶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把孩子交给你们学校,是希望孩子得到最好的教育,结果你们却用这种态度来教书育人。赵校长,说实话,昨天晚上我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对你们真的是完全失望了。”

    副校长连忙跟她解释说,这样的老师在我们这里只是个案,我们的老师整体素养还是很高的。她这样解释着的时候还不忘继续言辞激烈地训斥我。随后,她又搬出了一套教育理念和师德师风之类的东西试图说服和安抚那个女人。我听了几分钟后,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教育?师德?别搞笑了。”我冷笑说,“你的办公桌上放的是招财猫,墙壁上贴的是跟娱乐明星的合影。你们的老师因为害怕学生的差评会影响他们的奖金,在课堂上就像是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取悦着他们的学生。他们在办公室里谈论的也不是什么教育理念,而是八卦新闻和黄色笑话。就算我真的有什么想要教化影响别人的打算,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实现什么教育理想。”

    副校长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我便把胸前的名卡撕下来扔在了她的桌上:“自己教不好孩子,还指望语言学校来教育,赵校长,您自己应付这种傻x家长吧,我不奉陪了。”

    那女人一脸盛怒地上前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骂谁呢你…”

    “哦,至于你家那位混账儿子,”我微笑地看着她说,“你们现在不管他,总有一天会有警察来替你们管他的。”言罢,我便径直走出门外。

    那天临走前,我特地去见了一下苏格。

    我说我要走了的时候,她果然又带着那种让人火大的高傲表情对我说道:“怎么,这就待不下去要走人了?”

    “是啊,我被那些人打败了,终于要灰头土脸地走人了。”我笑了笑说。

    “切,真无聊,还以为你想要拯救这间学校呢?”她语带嘲讽地说。

    我没有说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新闻课老师从前告诉我的一句话:作为媒体人,最忌讳的就是把自己当成拯救和改变世界的圣人。我们能够做到不被世界改变已经很难,又哪里改变得了世界呢?大部分时间,我们其实就是那些围观者本身。

    我又对她说不要跟司宇那帮人交往。她挑了挑眉说:“怎么,临走了还想教育我不要早恋吗?”

    我有点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混蛋跟年龄也是没有关系的,别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人身上。而且,你今年12岁,他17岁,可是他却跟你学着同样的英文课程。他配不上你,这里大部分的男生都配不上你。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遇见比他们更优秀的人。”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能遇见呢?”她乜斜着眼睛说,“我妈等了30多年都没遇见,现在还不是跟一群笨蛋在交往。”

    我皱了皱眉头说:“小屁孩不要给我装深沉,你懂什么啊就在这里乱发感慨。”

    “是啊,说不定到你那个年纪就懂了。”她冲我扔下这一句就转身回了教室。

    我气结地看着她的背影:果然,还是把青少年都送到无人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