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恋爱假期2:伦敦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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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杨康到达伦敦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西装笔挺的罗伯特开着那辆复古的jaguar载我们驶过great west大街,午后的泰晤士河一片波光粼粼。罗伯特年逾六旬,头发银灰,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老派绅士的优雅。他是杨康他们家在当地聘请的管家,平时主要和几个花匠、仆人一起帮他们看管在英国的房产。路上,他问我们在英国的行程安排,杨康说明天会去布莱顿,不过接下来我们会先去北伦敦看场球赛。

    “啊,阿森纳!我看他们的比赛已经60年了,他们是有过一些辉煌的时代。”罗伯特说。他又象征性地谈论了几句那个“辉煌的时代”便恰如其分地停止了这个话题。他没有提俱乐部近年来的困境,或许他觉得,不管是对于一个豪门公子来说,还是对于一个球队支持者来说,再深入这个话题都是不合适和不礼貌的。

    我们在哈默史密斯大街一路向东行驶,又沿富勒姆路向南走了几分钟,来到了切尔西区。罗伯特把车停在一条林荫道的尽头,下车帮我们打开车门。我挽着杨康的手臂走下车来,随他穿过一座幽静的花园,便见那座庄园别墅矗立在一片宽阔平整的草地上。

    这座别墅是典型的欧洲古典风格,门厅外有一个高高的柱廊,厅口竖立着两根花篮柱头毛莨叶装饰的柯林斯石柱。推开那扇精雕的大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厅堂映入眼中。对面两座铺着暗红织锦花纹地毯的环形楼梯直通二楼,头顶一座灯池,一架偌大的花枝形吊灯和几盏雅致的小灯镶嵌其中。厅左厅右各有三扇花纹勾边的拱形窗,窗上皆垂着波形抽褶的罗马窗幔。穿过楼梯的拱廊向前是一个会客厅,姜黄色印花的墙壁上挂着十几副以雕花镶金的画框装裱的油画。厅中是一组同色系的沙发和一个垂花浮雕的橡木茶桌,桌上整齐地摆了一组银器和几盏骨瓷杯。沙发的背后是一座壁炉、两盏立式台灯和几件白色的雕塑工艺品,对面则是一面落地玻璃墙,拉开窗帘,后花园里一派葱郁的景象。我站在窗前,望着满眼的绿意,心想杨康同他的家人兴许就在那边的露台上喝着红茶度过了许多悠然的下午。

    我这样想着时,杨康竟然真的端给了我一杯红茶。我捧着那盏纯白的骨瓷杯,心中忽然局促了起来。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啊?”杨康端着茶杯回身看了我一眼。

    “有点。”我低头抿了口杯里的茶。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觉得很别扭,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哪个博物馆的遗址,晚上去厕所时总觉得会遇见乔治三世和爱德华六世的鬼魂。”他笑说。

    我也笑了笑。

    “其实一开始这里根本不是这副鬼样子。那个女人为了讨老头子欢心,特地请了一个很有名的法国室内设计师来装修。”他说。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他的姐姐杨敏之。

    “那设计师其实挺有才华的。他起先将这里设计成了后现代主义的风格,还加入了许多十分前卫的理念——坦白说,我挺喜欢的。可惜老头子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当代艺术。那天他刚一进门就拉下了脸来。那设计师见状连忙跟他讲起了超现实主义的理念。老头子听了没两句就一声不吭地抡起手里的高尔夫球杆将面前的陶瓷半身像打碎了。他对那设计师说:‘我看起来像一个说唱歌手吗?’设计师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老头子便说:‘我再给你三周的时间,要么把这里恢复成我想要的样子,要么立刻给我滚蛋。’那设计师当时脸都绿了,从那以后再没有接待过中国的客户。他说中国人全都是些没有品位的暴发户。”他朗声笑了起来。

    我并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么好笑,想来有些玩笑只有在某个圈子里才会显得好笑,圈子外的人也跟着一起说笑难免会给人一种装模作样的滑稽感。不过我并没有这么告诉他。我总感觉,在我推门走进这座城堡一般的别墅时,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比如当我跟在他身后从希斯罗机场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我就莫名地在他面前拘谨了起来。就像,那个从兔子洞里不小心闯进另一个国度的小女孩,一下子迷失在了一个虚幻遥远的梦境里。

    下午,杨康陪我去埃米尔球场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随后,他又带我去了斯特兰德大街吃晚餐。我们来到那座餐厅时已经接近6点半了。杨康走下车来,把车钥匙交给泊车的门童,向我弯了一下右手臂。我笑了下,挽上他的手臂走进大厅。

    这座酒店餐厅是一栋爱德华时代的建筑,上个世纪初时是伦敦有名的风月场,据说许多贵族名流都曾光顾过,期间几经易主,几次翻新,唯一没变的却是这种奢华优雅的气质和精雕细琢的古典风情。

    杨康预定的是一个临窗的位置。桌上摆了一盏银烛台和两组细瓷餐具,壁灯的光洒下来,瓷器边缘泛起一圈暖黄色的淡淡光芒。我在杨康对面坐下,转眼望见高高耸立的大本钟和泰晤士河畔流光溢彩的风景。

    我翻开餐谱时才发现这家餐厅供应的居然是法餐。

    “还以为在这里能吃到英国美食呢。”我说。

    “英国美食?你指的是土豆、炸鱼和司康饼吗?”他笑说,“你知道全世界就只有英国人在吃饭时会说‘别介意’而不是‘用餐愉快’。”

    我抿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侍者将利口酒端了上来。

    那几个人是在我们刚刚喝完餐前酒时走进大厅的。杨康放下酒杯,远远地向他们招了招手,一边取下餐巾站起身来。我忙也扯下餐巾起身看去:几个衣着考究,带着圆顶礼帽的绅士正满面笑容地向我们走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位身穿宝蓝色丝绸礼服、戴着阔边帽的年轻女士。

    “啊,daniel, daniel,这世界真是太小了,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一个持手杖的老绅士走上前来爽朗笑道。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也纷纷上前行了一下脱帽礼。

    杨康于是便用英文同他们热切地交谈了起来。我不太确定他们在讲什么,伦敦以外的英式口音一向让我觉得苦恼,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谈话的内容是我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他们在交谈的时候一直专注地沉浸在彼此的话题和上流社会得体的幽默里,他们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们身后那个美艳的女人,就好像我们只是这座华丽气派的大厅里的两件装饰品一样。我心里又局促了起来。

    不过,就在我思忖着要不要继续像那样愚蠢又尴尬地微笑下去的时候,杨康突然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这是小曼,我女朋友。”

    “小曼在中国主持一档黄金时段的娱乐节目。”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说。

    那位老绅士这才像是突然注意到我一般地转身对我说道:“啊,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小姐。”

    杨康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有些不自在地伸出了右手,那老绅士便俯身在我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你的名字听起来真美,是…少曼?”

    “小曼。”我笑了笑说。

    “小曼。我不擅长中文。”他对我友好地笑笑,又向我介绍起了与他同行的那几人。我也同他们一一点头问好。

    他们跟我聊了一下工作之类的话题,又开了几个关于英国食物和天气的玩笑便跟我们告辞了。

    “希望你在伦敦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那老绅士最后跟我说。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问杨康道:“那几位是你的朋友?”

    “算不上,只是跟我们家有点生意上的往来罢了。”杨康帮我拉了一□后的椅子说,“你别看他们刚才对我笑脸相迎,转过身去就会抽着雪茄大骂‘那群中国佬快要把英国买空了’。”

    “你不喜欢他们?我觉得他们都挺绅士啊。”我笑道。

    “绅士?别开玩笑了。”他也笑笑,“刚才那个拿手杖的老家伙应该这么跟你介绍那帮人:我是亨廷顿伯爵,我是一个种族主义者,我一年到头都在上议院跟保守党议员大谈控制移民的废话。这位是兰斯布里男爵,他是个败家子,已经把祖产卖的差不多了,去年因为缺钱还把城堡租给了一帮美国人开性派对,如果现在你肯出两万镑,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贵族头衔卖给你。这位是格林小姐,她是channel4的一个小明星,可是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她可是个大明星,她跟我们这帮人全都睡过。”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嘲弄道:“啊,还有这位布罗迪先生,他可是位真正的绅士,他现在正掌管着一家快要倒闭的家族企业。去年欧债危机时,他还迫不得已地把一块地卖给了你身边这个中国佬的姐姐,他本想借土地使用权条款多敲一笔钱,结果那个该死的女人是这么跟他说的:‘嘿,你给我听好了老头子,再啰嗦下去,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我要怎么使用那块地是我的自由,我要是愿意,随时都可以在那块地上盖公共厕所。’”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这个圈子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绅士,所有的男人都是伪君子。”

    “看来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跟一个伪君子交往下去了。”

    “不好意思,你已经来不及反悔了。”他支起手臂微笑地看着我,“再说,你也算不上什么贤良贞德的真淑女不是吗?”

    晚餐后,我们去南岸中心看了一场话剧。

    那晚的剧目是《仲夏夜之梦》。这是莎士比亚青年时代的一部作品,讲述的是一个由“魔汁”引发的啼笑因缘的故事——将魔汁滴在沉睡的人的眼皮上,他醒来后就会疯狂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于是一个男人“移情别恋”,另一个则“旧情复燃”。这是一部轻松的五幕喜剧,演员的台词和表情都十分诙谐,观众席中时时传来会心笑声,杨康的唇角也一直是上扬的,每每听见风趣俏皮的台词,他都会回过头来同我相视一笑。我的心情没来由地变得轻松了起来,中午时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也一扫而光。

    第三幕结束时,剧场经理宣布休息十分钟。我刚要起身,一束追光便打了下来。我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剧团的演员应该是要与观众互动了。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带着浓重话剧腔调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去,扮演仙王的演员正朝我走来。

    “如果我在你爱人的眼睛上滴了魔汁,他因此在醒来时爱上了其他的女人,你会怎么做?”

    杨康十分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仙王”笑了一下,把手中的话筒伸向我。

    我想了想,用英文回答说:“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我首先要怀疑的是,为什么他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是其他女人。”

    剧场里发出了一阵笑声。

    “仙王”也笑了起来:“好吧,让我换一种方式来问你,如果是你因为魔汁的缘故在醒来时爱上了其他的男人呢?”

    “我不会醒来,我会等他来将我吻醒。”我说。

    “仙王”和周围观众的脸上顿时露出赞许的神情,杨康也微笑着睁开了眼睛。我心里忽然有些难为情。

    “原来,你也会讲这种浓情蜜意的话啊。”“仙王”离开后,杨康对我笑说。

    “被灯光追着的时候当然要那么说啊。”

    “还以为你真的那么爱我呢。那第一个问题呢?”他又问说。

    “什么?”

    “如果第一件事真的发生的话,你会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那个时候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吧。而且,”我偏过头去看着他,“如果被你伤害第三次的话,我大概也无法再原谅你了。”

    他眼中似乎波动了一下。

    一阵悠扬的音乐从幕布之后传了过来,我转过头去望向渐渐亮起来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