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凝滞(2)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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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想到我那么快便又跟赵铭泽见面了。那时我正站在一间超市的收银台前,收银员热情地帮我把那一大堆年货装进了手推车里,我交给她一张银行卡。她迅速地将那张卡在刷卡机的卡槽里划了一下,又在机器上按了几个数字说:“小姐,请您输入密码。”

    我于是在刷卡机上输入密码。然而票单却迟迟没有打印出来,刷卡机只“嘀嘀”地响了两声,收银员低头看了一眼说:“小姐,不好意思,你的卡余额不足。”

    我心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有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我没有预料到,辞职之后,我的存款居然只够支付我三周的账单,早知道刚才就不要买大衣和鞋子了。排在我身后的那对情侣已经将手推车里的物品全都堆放在了收银台上等候结账,我想他们刚刚应该也听到了那句话。收银员依旧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正思索着要不要就这样夺路而逃,便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曼,你拿错卡了吧。你的卡在我这里。”

    我回头看去,只见赵铭泽一脸微笑地从那对情侣身后挤上前来。

    “我们是一起的。”他对收银员笑笑,把手中的购物篮放在收银台上,转身递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我忽然想起那天的聚会上他那些让人恼火的性别歧视的发言。不过,那火气终究没有压过我心中的虚荣。我咬牙接过他手中的卡,交给了收银员。

    走出超市时,我从他手中接过那几个礼盒,说:“把银行卡号给我吧,过两天把钱还你。”

    “ok。”他不假思索地说,“那你把手机号给我吧,一会儿我给你发过去。”

    “赵先生不是在趁机跟我要手机号吧?”我在超市门前的街口停下了脚步。

    “算是吧。”他笑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仅是为了方便联络。”

    我放下手里的礼盒,对着一辆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然那辆车却从我眼前径直开了过去。

    “我开车来的,送你回去吧。”赵铭泽说。

    “不用了,我打车就好。”我冷淡回说。

    他没再坚持,只默不做声地陪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忽又开口说:“那天的事,如果顾小姐觉得冒犯的话,我可以道歉。不过,我需要向你解释的是,我并不是一个男权主义者,对女人也没有任何歧视和偏见。”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让女人变得绝望的是整个社会文化,让女人迎合那些标签的恰恰是女人自己。我不过是个事实的陈述者。所以你看,你愤怒的对象不应该是我。”

    我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他于是又说:“我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提议?”我不咸不淡地说。

    “我可以做你的假男友跟你回家过年。论形象,气质,名气,经济实力,我想你目前应该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了吧。作为交易,你也做我的假女友陪我回家。”

    我笑笑,回头看着他说:“赵先生不是想追我吧?真不好意思,我刚刚结束了一段感情,现在没有心情跟你玩这种游戏。”

    他笑说:“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坦白说,你对我的吸引力就跟刚才那位收银台阿姨差不多。”

    我登时被噎了一下,恼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的时候会让人有种想踹你一脚的冲动?”

    “我只是怕你误会。其实我是有恋人的。”

    “那你还找什么假女友啊?你就不怕你的恋人误会?”

    “我那位不太方便带回家。”

    “为什么?”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他微笑着俯□来,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我一时呆住,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说:“你确定?”

    “我今年35岁,不是15岁。”

    “可是,你看起来…”

    “一点都不像?”

    我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对我们的刻板印象。”

    “好吧,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刻薄了。”

    “这是另一种刻板印象。”他皱了皱眉说。

    “这么说,你的性格本来就很恶劣?”

    “彼此彼此吧。”他拎起地上那堆礼盒,回头对我说,“我起草了一份合同,如果你对那个提议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我的车里跟我签一下。”

    我和赵铭泽最终还是达成了协议。我们约定,腊月二十八至大年三十,他陪我回老家;初一至初三,我随他去天津。

    计划出乎意料的顺利。接风宴上,我爸妈丝毫没有怀疑赵铭泽的身份,反而跟他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们坚称以前曾在某个场合见过他。他便说,我在x台主持一档晚间谈话节目,伯父伯母兴许在节目里看见过我。我爸妈又说,原来是这样,铭泽你真是年轻有为啊。他谦虚地回说:伯父伯母过奖了。我爸妈又问了几句他的家庭和教育问题。他也彬彬有礼地一一作答,还毕恭毕敬地依照我家乡的礼俗向我爸妈敬了酒,神态语气全然不同于几天前在联谊会上的轻慢倨傲。我不由得佩服起他的伪装功底。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两天。除了晚上睡觉时他会将我赶到地板上,我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我爸妈想来应该也是如此,因他们在那帮亲戚面前谈论的始终都是他的话题。他们甚至一次都没有问起过我工作的事,这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本来还担心他们又会像从前那样在亲戚面前百般炫耀我那些虚荣的光环,还为此准备了好几套应对的说辞,不想他们却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一样。

    我直到大年三十才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天中午,我们正跟几个亲戚聚在一起吃午餐,一个叔父突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曼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是不是还在想工作的事啊?快过年了,那些事就暂且放一边吧。”

    我不明所以地跟他笑了笑。

    他又说:“这次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吧,反正你现在也没事。”

    我讪笑说:“我怎么会没事呢?明天我要跟铭泽去天津拜访他的父母,之后马上就要回北京了。我们台里事情还挺多的。”

    气氛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冷了下来。我爸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神情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

    “干嘛啊这是?”我有些疑惑地问说。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我们不问的话,你是不是准备一直瞒着我们啊?”

    “什么瞒着你们啊?”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已经丢了工作的事吗?!”

    我心中猛然沉了一下。餐桌上的气氛愈发的尴尬起来。

    “还在那里装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就准备一直这么骗我们是吧?这几年你就没跟我们说过一句实话,这个什么赵铭泽也是你带回来骗我们的吧!”我妈看上去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堂姐:“又是你说的?”

    她连忙摆了摆手说:“这次真不是我。”

    “这事还用别人说吗?那个贴吧里什么东西没有?要不是去那里看了一下,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北京到底做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我和你爸背后戳脊梁骨吗?”我妈猛地将筷子扔在了餐桌上。

    我默默地低头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我爸连忙劝说:“行了行了,你别说了。小曼现在没了工作,心里也不好受。”那几个亲戚忙也开口附和了几句。

    “不好受也是她自找的!没人家那本事就老老实实地考公务员啊,当初跟她说了多少遍她都不听,非要一个人跑到北京瞎折腾。现在怎么样?工作一事无成,27了还嫁不出去,一堆人跟在屁股后面骂。我看她就是自作自受,纯属活该!”

    我抬起头来,正迎上她眼中的愤怒。那眼中还有失望、痛心,兴许还有在亲戚面前颜面失尽的羞恼。我同她对视了一会儿,开口说:“我不想告诉你们辞职的事,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的话,你们一定会是这种反应。”

    我顿了顿,努力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妈,从小到大,你对我说过很多过分的话。可是刚才那些是最过分的。没了工作我一点都不难过。我难过的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你都看不到。”

    她眼中似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我站起身来离开。

    我在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了我从前读书的那所中学。刺骨的冷风吹进我的衣领,脖颈上一阵针扎一般的刺痛。我在学校的围栏外面停下脚步,远远地望向操场的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荒芜,一只踢坏的皮球静静地躺在枯黄的草丛里。一个路过的孩子好奇地走过来张望,不过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走开了。

    过了会儿,又有人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喂。”

    我回过头去,赵铭泽将我的大衣扔了过来。我接过来穿上,吸了下鼻子说:“别管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呃,其实我只是想问一下去长途车站怎么走。”他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说,“你们这儿出租车真难打,又不能租车,真是不方便。”

    我转过身去气恼地看着他。

    “干嘛?你们闹成这样子我也不好再待下去了吧?还不如现在赶回家去过除夕。”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说,“车站是那个方向吧?”

    我恼火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即便我们只是假装的情侣,作为一个男人,这个时候你也应该借个肩膀给我靠一下吧。”

    他白了我一眼说:“然后让你在我的大衣上抹一堆鼻涕眼泪?谢谢,不用了。这是prada好吗?”

    我顿时有种想上去抽他的冲动。

    “哦,我倒是可以把这个借你。”他低头从手中的旅行袋里取出了一只u形颈枕,“你戴上试试,感觉应该跟肩膀差不多。”他一边说着就把那只颈枕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男人。”

    他耸了耸肩,拉着行李箱离开:“那我们的合约就到此为止了。”

    “哦,对了。” 他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其实我觉得你妈说的也没错,那些平庸的人只要老老实实地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就好了。”

    我愈加恼恨地瞪他。

    他却笑了笑说:“除非你能向他们证明你跟其他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