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太阳照常升起(1)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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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6月

    我差不多已经垮掉了,从里到外,从头到尾,就像我的生活一样。得知杨康婚讯的第三天,我这样想。

    我的失眠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白天时,我昏昏沉沉,状如神游。夜晚时,我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痛苦,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然而,酒精既没有麻醉我的痛苦,也没有给我带来睡意,夜晚的大部分时间,我依然在清醒地痛苦着。酒精倒是麻醉了我白天时的意识,于是我继续昏沉地神游。如此这般地循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苏珊去了外地帮一个企业打官司,苏格在周末之前会一直寄住在国际学校里,我不必担心自己这幅颓靡的状态会打扰到她们的生活。

    那天之后,我只给杨康打过一次电话。他并没有接,于是我又给他发了短信。我在脑中构想了许多愤怒、悲伤、凄凄切切的句子,可是最后我只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回复。

    黄烨倒是跟我解释过他为什么会突然结婚。他说:“杨康其实并不甘心就那么失去继承权,我姐也一直想通过联姻夺回自己在家族里的地位,杨康跟你分手之后,他们也算是不谋而合了。”

    “可是你姐姐她不久之前还打电话劝我回到杨康身边,现在为什么又要这么做?”我问说。

    “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杨康结婚,而不必觉得对你有什么歉意了。”

    “可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啊。”

    “利益有时比爱情坚固多了。”

    我一时无言。他便又叹息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他爱上的总是同一类女人。就是那种笼子里关不住的。那时我说你和杜希音在某些方面很像就是这个意思。抓不住的才是最好的,他会被你们吸引,多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如果他一直都抓不住,或许有一天他就索性放弃了。”

    我心中忽然难过的厉害。

    周四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喝了两杯咖啡之后,我觉得自己似乎是清醒的了。于是,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去了我和杨康从前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大部分地方。我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餐厅、穿过的广场、经过的马路和窄巷,点了我们吃过的下午茶,唱了我们一起唱过的歌。我还去了我们第一次谈起昆汀和《低俗小说》的那家咖啡馆。我将墙上那些老电影的海报重又看了一遍,意外地发现那些电影我差不多都已经看过了。我又拍了一些旧家具和绿色植物的照片,然后点了一杯拿铁一直坐到了傍晚。

    离开那家咖啡馆时,我给杨康写了一条短信:“钱粮胡同32号的栀子花开了,整条巷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清雅的香气。”写完后,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又将那些字一一删掉。

    周五,我去国际学校接了苏格之后,又和赵铭泽去电视台见了中心主任和两个高层领导。谈起《听.说》重新开播的事,他们依旧是那套模棱两可的说辞。我终于恼火了起来——不知是由于连日的失眠,还是会议室里的烟味。我对他们说:“我们的节目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开播?或者,你们真的为节目开播做过任何的调研和努力吗?”

    出乎意料地,他们并没有发火,而是不动声色地问我说:“你为什么想留下来?听说你之前已经在上海找到别的工作了吧?”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喜欢啊。”我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在至少五家不同的媒体实习和工作过。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想让我变成别人,只有《听.说》让我做自己。而且,热爱这个节目的并不只有我一个。这个节目里所有的人都可以轻松地在其他的电视台找到一个立足之地,可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我相信这样一群人做出来的节目一定也有很多人喜欢、支持、并且期待着它再次开播。”

    我这么说着的时候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然而,领导们却没有像我那样轻易地被感动,他们只像平时那样语气平淡地让我回去等消息。

    想来,有些事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我走出电视台时,心里泄气地想。

    周六晚上,唐文心约我和夏安去了后海的那家酒吧为易明乔饯行。他今晚就要动身去非洲了——那里有一个国际援建项目,他们需要一个体育中心的设计师。

    说是饯行,其实一点依依惜别的氛围都没有,我们身边依旧放着不相关的音乐,坐着不相关的人。我便问易明乔说:“怎么不歇业一晚办一个告别派对呢?”

    他说:“周六的时候有很多年轻人会来这里聚会,歇业的话说不定会影响他们的周末计划。”

    我又问说:“你走了,这家酒吧和事务所怎么办?”

    他说:“暂时托给合伙的朋友了。”

    唐文心叹了口气说:“下次再见你就是两年之后了。”

    “不过两年而已,很短。”他笑说。

    我们像平时那样玩了一会儿桥牌和酒桌游戏。易明乔突然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了唐文心。

    唐文心诧异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加州的生活指南。文化习俗、华人团体、租房信息,还有附近的图书馆、医院、健身中心、中餐馆、超市之类的我都整理在里面了,我还特别叮嘱了那边的朋友关照你,这些应该可以帮你顺利地度过文化冲击期了。”易明乔微笑说。

    唐文心抿嘴笑笑,说了声“谢谢”,翻开了那个本子,然只翻了两页便红了眼眶。

    易明乔又去吧台后面取出了一套丛书和一瓶红酒。他将那套签名本的英文丛书送给了夏安,又托我把那瓶陈年的红酒带给苏珊。我接过红酒,问说:“我的礼物呢?”

    他笑了笑,从吧台旁边的玻璃立柜里拿出那座骑驴篮球大赛的奖杯放在了我面前。

    “送她们的礼物都那么用心和高端,偏送我个这么滑稽的东西。”我撇撇嘴说。

    “这滑稽的东西不是被你们这帮人抢走过无数次了吗?索性送你得了。”他笑说,“这奖杯也算是你和杨康的典故了。”

    “你现在还提这个,该不是故意在消遣我吧?”我悻悻地说。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就这样分手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我已经给他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次短信,他却还是不理我。我还能做什么呢?总不能跑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谅我吧。”我怅然说。

    夏安和唐文心坐过来抱了我一下说:“真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绝情。我们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十分豁达大度的人。”

    “也许越是那样的人,绝情起来便越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吧。”我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从前原谅了他那么多次,他却不肯原谅我一次。”

    我们又喝着威士忌玩起了桥牌。中途易明乔起身让dj把音乐换成了披头士。那张专辑是发表于1973年四月的《披头士1967-1970精选集》[1],有许多中国乐迷耳熟能详的曲子,我们身边有几个年轻人时不时便跟着音乐轻声地哼几句,等到hey jude的旋律响起时,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大声地合着节奏唱了起来。

    我们一直在酒吧待到了十点半,易明乔看了看手表,起身跟我们告辞。我们也起身说去机场送他,他却说不用。

    “‘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也是这种心情。”他说。

    我们只好走到二楼的窗边目送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巷子。他回身朝我们微笑了一下,我们也同他挥手道别。我们一直站在那里遥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巷子口。唐文心突然间飞快地跑下楼去。只几秒钟后,她便也跑进了巷子。她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追了上去。他还未及转身,她便从身后抱住了他。他们久久地相拥着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亲吻。

    身后突然响起了那支熟悉的letbe,酒吧里的人再次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合唱。我却不禁泪眼婆娑。

    作者有话要说:[1]《披头士1967-1970精选集》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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