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妙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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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黛玉与雪雁一同在桃花堡中游园,觅了曲径通幽处,又入芙蓉浦,怪石嶙峋,楼阁相望隐于山水花木间,竟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雪雁扶着黛玉顺着盘如螺丝般的石阶而下,小心翼翼道:“姑娘留心脚下。”

    黛玉好奇地问道:“都入秋了,所到之处皆有花,倒真是应了这花姓。”

    “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府叫桃花堡。最是二三月桃花盛开,那才好看呢!”小丫头在前头带着路,边回头对黛玉说道。

    黛玉见那小丫头长得倒也乖觉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芙蕖。”

    芙蕖?连丫头的名儿也是花名,倒真是应了方才芙蓉浦的景儿了。最喜李义山的一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正想着,忽然,上空斜飞来一物,只听“哎呦”一声,正砸在芙蕖的头上,弹落在黛玉脚下。

    “是谁在那里!”芙蕖愠怒道。

    “姑娘留心。”雪雁护了黛玉,将黛玉拉到离了那假山的地方,地上竟是一个莲蓬。黛玉不由蹙紧了眉,想来定是谁家的孩童。于是便向上看去,只听得几声少女的嬉笑。

    “八小姐!”芙蕖一阵心急,冲那少女招招手,“快下来,留心摔着。夫人可饶不得我。”

    “摔着我?怎会有那样的事?七哥刚教我轻功,待我学会了流云飞袖和灵犀一指,我便可以一个人离了这里独闯江湖了!”少女的声音宛若银铃,清悦中透着稚嫩。

    黛玉心想道:看来她就是方才花夫人口中庶出的八小姐了。原本在荣府,最有个男儿性子的便是湘云了,还从未见得过这般“豪言”要去独闯江湖的女子。

    芙蕖瞧了一眼黛玉,羞红了脸,无奈地仰面道:“八小姐,今儿有贵客在,您快舍了那险地儿,我保管不去告诉夫人。”

    那少女闻声,似是有所动容,乖乖地从那假山上“忽”地一下,飞了下来,轻若鸿毛般地落在了黛玉眼前。黛玉这才看清,竟是个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脖子里挂着一个金项圈儿,项圈儿上一把精致的小锁,笑靥如花,一双明眸盼若秋水,最是一张樱口丹唇,小巧得很。瞧着年纪,不过小自己一两岁罢了。

    那少女落下后,双手交叉叠垂于腰际下,静若清潭,娴静姝雅,全然不同于方才在假山上那般。眼中的流波却只顾着细细打量着黛玉,旋即莞尔,绽如春光,明媚皆在眼眸间。“你就是芙蕖说的那个贵客?你是哪家的姐姐,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芙蕖道:“这位是从扬州府来的巡盐御史林大人之女林姑娘。”

    少女眨了眨眼睛,“我是这府里的小八,她们都叫我晗儿。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子。你是哪个月份的生辰?”

    黛玉纳罕了:哪里有人头一回见着生客,便询人生辰的?这个花家八小姐,竟也是个奇人。瞧着这模样儿,倒是娇花一朵;只方才那股子灵动劲儿,只怕也不是个省事儿的。自己还是留意些的好。

    “我生辰在五月,我瞧你生辰像是在九月;莫不是二月?”那少女未等黛玉回答,便已然开口道。

    黛玉只觉着少女有趣得很,不由笑道:“你怎知我生辰在二月?”

    少女笑靥如花,一拍手,道:“我就知你是二月。你可知道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沉、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十二个星宿?”

    黛玉微微摇首。那少女面露得意之色,“生于二三月份的人便是娵訾,娵訾的人最是有才情,看着目下无尘,清高自许,实则最真……”

    “八小姐。”芙蕖忙走过去,拉了拉少女的袖子,在她耳边低语道:“莫要将这些话儿说了出去,会叫人家瞧了笑话的。若是叫夫人听了去,知道八小姐又学了些江湖上的说辞,她定是又要生气了。”

    花盈晗嗔道:“这明明是六哥告诉我的,怎的他可以说,我就不能说?这个姐姐生于二月,星宿便是娵訾,娵訾星的人才不会大梁星的人一般工于算计。你们若是再向母亲说我,我便去寻七哥、寻他那位四眉朋友拜为师父。”

    黛玉在心里笑道:这丫头真是极有趣的。

    花盈晗背着一只手,围着黛玉踱步道:“都说娵訾星的人灵慧过人,那我就考考你。半部春秋是什么国?”

    “秦国。”

    “遥望南岳是什么人?”

    “张衡。”

    “凿壁借光是什么人?

    “孔明。”

    “有一个人是唐代的通宝,他是何人?”

    “李时珍。”

    “我若拆了信,那是什么地儿?”

    “开封。”

    花盈晗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半是失落半是不服地看了一眼黛玉,却见黛玉抿嘴一笑,也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半是戏谑半是狡黠。

    “什么纸能包的住火?”

    “灯笼。”

    “什么人最省吃俭用?”

    “节度使。”

    黛玉笑道:“我也来问问你,我若让你戴上蓑帽,穿上木屐去替我取一物,你可知是什么?”

    “戴上蓑帽、穿上木屐去取一物?是什么?”花盈晗怔住了。想了良久,竟也不知是个什么,便对芙蕖道:“快,去给我取了蓑衣和木屐来,穿上我瞧瞧。”

    黛玉同雪雁相视一笑,忍俊不禁道:“是个茶字。客人来了这么久,说了这么会子话,你倒也没有半盏茶。”

    花八小姐这才恍然大悟,不由一拂袖子,一物竟从袖中落了下来。雪雁低头一看,落下的竟是一玉,俯身捡起,不由惊道:“姑娘,这不是姑奶奶赠与姑娘的那玉?”

    雪雁递与黛玉,黛玉仔细端详,喃喃地诧异道:“竟真是那玉,只这玉,怎会无端地出现在花家八小姐的袖中?”

    “这是我从七哥那里捡来的。”花盈晗夺了那玉,“你说是你的,便是了?”雪雁冷笑道:“这玉是我们林家的传家之玉,上面刻着云字,我们姑娘乞巧为一人所……”黛玉悄悄瞅了一眼雪雁,雪雁顿心领神会,改口道:“为人群挤丢,怎会为你七哥所捡?不信,八小姐可以去问我们姑奶奶,她同花夫人是故交,这会子正在后堂。”

    花盈晗仔细看了看那玉,见上面确有一云字,便点点头,给了黛玉。“既是你的,便还与你罢。只我七哥怎会有你的东西?我知了!你可是叫……”花盈晗想了想,道,“也不知是叫燕儿还是燕燕。”

    黛玉惑道:“你怎知我表字为晏?”

    花盈晗一听,欣喜道:“原我七哥喜欢的人是你!母亲总说七哥是被哪个狐媚托生的迷了心窍,我今方一见,反倒觉得姐姐是个天仙似的人物。也不怪着七哥欢喜了!”

    黛玉蹙眉,道:“什么七哥?我并不认识你的什么七哥。”

    花盈晗刚要答道,忽闻假山背后一声清朗的呼唤:“晗儿!今儿又躲去了哪里?娘在着人四下里寻着,你竟躲到这里来了。”

    花盈晗暗叫一声不好,“是六哥。”只见从假山背后走出来一个翩翩公子,银玉灰刻丝短袍,脚上蹬了一双银靴,剑眉星目,朗若溪风,直若青松,俊雅不凡,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来人正是花家六公子——京营怀远将军花玉楼。

    花玉楼本只道八妹在这里,却未曾想到竟还有一个神仙似的姑娘也在此。不由一惊,古人云洛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也不过如此了。

    家中并未曾见过,今儿是父亲寿辰,定是来的访客携来的家眷。只这是谁家的姑娘?花玉楼不由看痴了。

    黛玉偶见一陌生男子立于自己跟前,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微低下头去;又听得花盈晗唤之六哥,便知这是花家的六公子是了。只想行个礼便同雪雁速速离去。

    岂料那花盈晗正想着金蝉脱壳之计,眼见黛玉,不由灵机一动道:“六哥,这位姐姐便是小七嫂。”

    花玉楼一怔,还未来得及细问,那花盈晗早已逃之夭夭。忽一低头,偶瞥见眼前少女手中垂着一玉,竟是前几日在七弟那里见到的一方,不由信了花盈晗的话,这女子竟真是上官飞燕了!怎与自己所想所闻如此大相径庭?竟是个灵秀清丽,出尘不染的书香闺秀!

    却说花满楼今方从百花楼移步,回了桃花堡。花满楼自然晓得前院门庭如市,每每父亲过寿,总是商场、官场、江湖上的好友皆请,俨然一个武林英雄大会。便从后院一个偏门而入,闲庭信步在园子中。许久不曾回到家中,竟不知家中的秋花竟零落了许多。

    花满楼是个惜花之人,在桃花堡后园中原有一处属于他的兰轩。也不知是前夜东风太无情,还是秋雨一夜碾作尘,那兰花本就娇弱,现更摇摇欲坠。花满楼怜惜地轻轻抚了抚那花枝,叹了口气,捧起那花盆。

    “哎呀,真是,偌大个园子,竟是没处躲没处藏的,连个解手的地方都没有!”月门墙外,大摇大摆,哼哼唧唧地走过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你道此人是谁?金陵薛家的薛大公子——薛文起。

    这薛文起,单名一个蟠字,幼时没了父亲,上只有一慈母,还有一妹妹乳名宝钗。说起来也算是黛玉的表兄。平日里无个正经差事,只将家族里承袭的皇商头衔袭了,在皇宫挂个职;前因与人争夺一妾,打死了人,幸得那当官儿的放水,便也免了人命官司,还收了那丫头。只同那些个公子哥儿,富贵温柔乡中流连,戏子歌姬、混迹风月。

    薛夫人还有一女,便是乳名宝钗,竟同那哥哥全然不同,温柔娴淑,端和大方,聪颖过人。本是欲待选的秀女,因其兄惹出了人命官司,又是皇商户之女,到底进宫不容易些。家无中梁顶柱,人丁不旺,子又不争,眼见薛家一日不如一日,若能女儿嫁得个好人家,母子三人日后也好都有个依靠。

    此番薛家前来为花如令拜寿,除了江南富商皆唯花家马首是瞻以外,也是听说花家七子个个人中龙凤,官商士全占,六子、七子皆未婚娶,若得薛、花两家联姻,便是极大的幸事了。

    薛蟠到了前厅,见皆是上了年岁,又或是江湖中人,便讨了个没趣,独自带了小厮到了后园。喝了一肚子茶,早就按捺不住了。

    “爷,您若是实在憋不住了,就让小的我替您挡一挡便是。”

    薛蟠一挥手,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当这里是哪儿?娘是要为妹妹寻好姻缘来的,叫人瞧了笑话,我脸皮厚倒也罢了;瞧我妹妹的就不行。那些个家眷小姐,都在后园,说你没脑子,竟就真的蠢!”说罢给那小厮来了一后脑勺。

    “哎呦!”小厮疼得龇牙咧嘴,揉了揉,挤挤眼,嘟囔道,“我怎就到现在连个小姐的影子都没瞧着?”

    “那些世家小姐有什么可看的?规规矩矩、见人便低头,一言不发,还不若春华楼的姑娘,啧啧,那个欧阳情真是长得……”薛蟠正咂嘴说着,忽见不远处一藩篱内,百花丛中,一金衣公子正在侍弄花草,隐隐绰绰于花影之中,竟惹得那蜂飞蝶绕,上下翩跹,流连忘返。

    “低头!”薛蟠忙按下小厮,躲闪于假山之后,边按捺不住地偷看去,越看心里越痒:这花家今儿过寿,从哪儿弄来个如此俏生的小戏子?竟比那北静王府的蒋玉菡还要俊上一百倍。偏还玉树临风,不沾一丝一毫风尘之气,不染一分铅华,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似的。

    薛蟠不由看愣住了。那小厮被薛蟠按住脑袋,忍不住道:“爷,您不是说不要乱跑吗?这您怎么知道是戏子?万一是哪家的公子……”

    “闭嘴!”薛蟠压低了声音,用扇子在小厮的脑门上重重一拍,“说你蠢你还真蠢!哪里有公子亲自来弄花儿来着!滚,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去跟娘说,就说我去解大手了!”说着,便将那扇子朝后脖颈里一塞,整理整理仪容,昂首阔步向兰轩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