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搏

宝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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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前的狱吏已然向前行了几步,秦念方鼓起胆儿,提起裙摆,朝着那黑黢黢的甬道走下去。

    她来,实在是因了一腔压不下的恨。她要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的夫君了,他的死期,大概也快要到了。一切的怨憎本来该结束,可她在每个深夜里惊醒的时候,胸中的一腔怨怒,还是放不下,抹不去。

    她终于还是忘不掉,她想问的也只有一句为什么。

    追思她这一年的婚姻,她起初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事,是他母子冷待她排挤她,直到用巫蛊之言陷害她,她才会生了杀夫的恶毒念头。

    秦念自知不无辜,然而走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想要问个究竟——她长得好看啊,初嫁时性子也温驯啊,怎么就不能待她好一点点?那些什么都不如她的女人,个个都比她风光!

    那时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年少娇俏。而他待她,就从没有过半分顾念么。

    这一场生死为赌注的较量,是她秦念赢了,可是,他若从来都没喜欢过她毫分,她赢了也是输了,作为一个女人,还有比被丈夫真心厌弃更耻辱的么。

    “是这里了。”那狱卒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灯挂在牢房的木栅上,道:“七娘子若是有事儿,随时喊小的,您二位说话,小的便先告退了。”

    秦念看着那身影消失在牢房间漫长的甬道中,方扭过头去看被挂着灯的囚室。这些囚室里,唯独这一间里有人影。

    那人在墙角靠坐着,像是他,但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秦念曾以为他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可现下看来,当时的广平王,离“被掏空”还远得很。

    这一处牢房是关押要犯的,每间牢房都大得很,广平王在那边角落里,她站在外头,看了许久,才开口叫了一声“大王”。

    那靠坐的身影打了个颤抖,抬起头来,她方看出这正是广平王没错了。他颏下已然覆上了一片潦草的青色,发鬓蓬乱,当真模样不堪,只是一双眼却比从前亮得多。

    秦念竟恍惚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才是他该有的眼睛。从前那总是被醉意蒙着的眸子,不过是一种欺骗的伪装罢了。

    “你?”

    “是我。”

    他慢慢笑了,竟站起身来,走到木栅旁坐下,对她道:“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我不过是有事要问你。”秦念从不曾听得他这般平和地说话,竟颇感不适,只得别过了眼睛,小声道。

    “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总归是来了。”广平王道:“我没想到在死前还能再见到你一次。难得来看我的是你不是她们。可见你终究还是记得我曾是你夫君。”

    “我宁可你从来都不是——你的姬妾们或许更想见你,只是你是重犯,不是谁都能见。”秦念道:“你在牢里过的不好吧,瘦了许多。”

    “也不坏,”广平王竟然笑了,道:“倒是你大概过得不错——我的王妃她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倾城倾国,可惜今后再也不是我的了。”

    秦念只觉心口一疼,她想说很多的话,这一刻她几乎挫得要将自己的心思全部都和他说一遍,想告诉他,想质问他,想在他眼前哭。

    并不是还喜欢他,只是不甘心,太不甘心。

    我那么喜欢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喜欢我呢?我没有伤害你而自己躲起来苟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伤害我呢?如今我只是来问一句为什么,你又怎么,偏要说这样的话呢?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她压下嗓子里的潮,道:“不要和我说这些,我只来问你一句……”

    “问吧。”

    他坐在木栅边,微微扬起头,昏黄灯光照着他面容,先前那些溃烂竟然已经好了,颜容无损,而唇角上竟还带着笑……

    秦念不愿再看,便别了头过去,道:“你和你阿娘,为什么这么对我?先是栽赃我……”

    “因为你不适合做我的王妃啊。”广平王的声音轻描淡写,道:“和离,你姨母定然不愿,可你若德行有亏,犯了义绝之章,她便拦不下了。你不也不愿做这个王妃么?难道这不是为你好?”

    “那么咒我呢?用那般肮脏手段诅咒于我!那也是……为我好?”

    “我若说并没有,你信不信?”广平王竟笑了,看着秦念的眼神,如同看着个好玩的小动物。

    “我不信!除了你们,还有谁想让我死?”

    “是啊,除了我们,没人想让你死。可你不是还活着么?那巫蛊之术不曾要了你性命,倒是招来了白无常将王府里彻底翻过一遍,除了你要的证据,还搜出了那么多崭新的兵器。若下咒之人是我与我阿娘,怎会容你翼国公府随便请几个道人女冠便破了去。”广平王的笑淡淡的,仿佛在嘲笑什么:“再者,除了你,似乎也没有人想让怜娘与容儿一起死,是不是?可见栽赃嫁祸,原本便不在手段,只在人心……”

    “你……你直说罢!”秦念看着他,声音都发颤,她很想叫自己转过头拂袖而去,不要再听这魔鬼一般的男人说什么了,他说的一切都是蒙她眼的障幕!可她偏生问出了这一句,听不到回复,她是断断不会走的。

    “直说了你怎肯信?我那疫病是如何来的,想必娘子清楚的很,可是你也知晓,世上有吃了便叫人长出疹子肌肤溃烂的东西,何尝便不会有服用后神智清明独肢体动弹不得的药料?”

    “住口!”秦念向后退了一步,惊骇地看着他。

    “你果然不信。”

    他嘴上这么说,眼光却笃定。秦念知道,他一定发现了自己方才的动摇和脆弱。他的话……

    “你不要胡说。”她哑声道。

    “我都要死的人了,胡说不胡说,都救不得我的命。”广平王道:“骗你还有什么好处?无非是感念你今日来看我一眼,到底是投桃报李,告诉你这一桩,好叫你提防你姨母些。”

    “我……我今日只是来问你事儿的。”秦念道:“什么投桃报李……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你什么也不必做。”广平王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你能来,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很欢喜了……便是你恨我入骨,能来这一遭,我便放下心来了。”

    秦念垂了头不答话,广平王今日所说的话,她一句都不想相信,然而她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他的话仿佛有一种深深的吸引力,缠着她沾着她……

    “阿念。”

    听得这一声,秦念方骇然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她从不曾听他这般叫她!

    “早就想这么喊你一声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若是与你好,我阿娘不答应的啊。”他慢慢地说:“你以为,我当真就半点儿不喜欢你,愿意那样伤你么。只是想着,你若能出了这王府,今后日子也好过些,只是……”

    秦念不由向后退一步,哑声问:“当真?”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他道:“如今我阿娘不在这牢房中,我却有一事相求……能握一握你的手么,这一世缘分将尽,最后一点儿盼望,你不会不答应吧。”

    秦念摇头,她本能的想躲开他,但在见他微微落魄的眼神之时,终究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抓住她的手腕,动作温和轻缓,仿佛怕碰疼了她。口中缓缓讷出的一句“阿念”,竟叫秦念颤了唇,半晌方回了一声“大王”。

    “靠近些……靠近些。”

    秦念犹疑着,却还是站到了木栅跟前。广平王的另一只手亦从木栅里伸出,圈上她手腕,道:“若是能早些如此,该多好。”

    他的话音依然轻柔,然而秦念却没来由地心慌,她想挣开他,然而心念动时,已然晚了。他握着她皓腕向内猛地发力,秦念始料不及,狠狠地撞上了木栅。

    而她疼的几乎落泪的时刻,他飞快地将她手腕以身体压牢,空出一只手,捏住了秦念的喉头。用力之大,叫秦念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她拼命向后靠,意图挣脱他,全然顾不得手腕被粗糙的木栅磨出火辣辣的疼痛。她要活,可她喊不出声,没有人能来救她,她只有她自己。

    “你这样的蛇蝎妇人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死?”他声音如同索命毒蛇的狞牙:“我倒是真希望那时诅咒你的是我,定不容你活下来。想让我死么,你也需随着去死。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可真真是老天有眼。”

    秦念耳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胸口的心跳勃然,仿佛要从被他扼住的喉管里挣出来。她不要命般向后抽身,宁可将手骨折断也绝不要被他掐死!

    手腕处猛然传来一阵火烧一般的疼,秦念竟然将她的手从他身体压制下拔了出来。整个人的身子也便侧了过去,广平王的手不便再发力,却依然不肯放开她颈项。

    秦念张着口,只觉呼吸之间尽是血腥气。她空出的手在身上掏摸——她记得自己是带着刀的,今日早上从翼国公府出来之前,她犹豫再三,虽不知为什么,可到底还是将一把秦愈送她玩儿的小刀带上了。

    那是一把西突厥的刀子,刃窄而锐利,刀柄上嵌着铜银与琉璃牛骨,煞是好看。

    她终于将那把刀子掏出来了,用口噙住牛皮鞘,大力一抽,便朝着广平王仍然掐着她喉管的手上割了过去。她喘不上气,手上也没什么力量,然而借了刀刃的锐利,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还是窜入了她鼻中。

    他灼烫的血液滴上她前胸,秦念几乎已然没有什么想法,她只是下了意识要割断让她喘不过气的东西。广平王先前还死不肯松手,然而大抵是被她连着割了数刀,终于是再无法用力。

    扼着她咽喉的手松开了,然而秦念已然被血腥气息激得昏了头。仿佛是骨子里世出悍勇的血液复燃,这娇媚的小娘子握了刀,伸过木栅,照着广平王仍攥着她的左手乱捅猛戳。她顾不得刀刃划伤的到底是他的手还是她的手,动作狠烈,不顾一切。

    他终于吃不住疼痛放开了她,而她却并没有就此打住。

    秦念亦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得他一声痛哼之时,她手上的刀已然全刃没入了他胸膛。

    她惊骇地松了手,连退几步,直到背贴上对面牢房的木栅。那个受伤的男人蜷在地上,地牢里阴沉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黑得泛红,他仿佛想说什么,但张了口,只有血从他口边流下。

    她的手紧抓背后的木栅,方才擦伤的所在贴在肮脏的木栅上扎着疼。

    “来人!”她终于喊出声来,然而却等不得狱卒赶到,便跌跌撞撞沿着来路逃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秦念那乌骊马拖曳的高轮车便停在了宫城外官女眷出入的侧门边。拱卫宫城的鹰扬卫卫士上来查看,但见她撩了车帘,面色惨白,道:“为我通禀——翼国公府七娘求见太后。”

    如今人人皆知,秦七娘是因了发现广平王府有心谋反,周旋不成反被下咒,才将这一出惊天反案揭出来的,她秦七娘乃是江山社稷的功臣。那上前的鹰扬卫卫士哪里敢怠慢,转身便要去,却正遇得一人驾马而来,由是停了脚步,行礼唤一声:“白郎将。”

    “这是何人?”

    “翼国公府七娘,求见太后。”

    “事先不通禀,没有太后旨意,哪能说见便见?”白琅说罢这一句,后半句便是说给秦念听了:“请七娘暂回翼国公府,向太后上书请求,待得了旨意再入宫。”

    秦念早就知晓白琅是个认死理不认六亲的人物,然而此刻要她回翼国公府,她哪儿有那胆子?只得掀了车帘,哀求道:“白将军!奴实在是有了不得等不得的事情啊!”

    白琅抬了头看她,目光在她雪一样颈前一顿,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七娘稍候吧。”

    秦念不知他今日怎的这样好说话,然而得了这一句,心也便放下了多半。她靠回车中,方听得脉脉道:“七娘到底是怎的?方才出来便失魂落魄——您倒是说一声啊,身上沾这样多的血,手上也处处是伤!如今白将军答应让您稍候入宫,这时分您便同奴婢们说一声,叫咱们放下心也好啊……”

    秦念听得她这话,方才看了看自己身上,她果然是一身血渍斑斑……方才白琅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看到她身上的血了?

    也罢,看到便看到吧。她将广平王捅成重伤,他若是死了,她私杀大逆钦犯也要背罪名。相比这罪过,被人看到身上的血渍有什么呢?白琅算得是自己人,如果,如果姨母愿意为她遮掩,也许白琅也不会说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