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清明(一)

风荷游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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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纷纷,丝丝缕缕绵延不绝,倒是十分应景。

    徐盛带了简单的东西到山后扫墓,撑着油纸伞立在徐婶墓前,因着被雨帘阻挡,是以他说什么并听不大清。

    从隆冬腊月转入春末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却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日子。早晨起来能做箪食豆羹,自己琢磨着也能做出两道菜,味道虽差强人意,但勉强凑合是可以的。

    村里有婆子给他说媒,两人见过面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好似耽误辜负了人家姑娘一般。徐盛总不见有多大热情,面上淡淡的,后来便不了了之了。村里像他这么大的还不娶亲是少数,旁人孩子都够年纪去学堂了,唯有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并不是他不想,而是心里堵了个人,旁人便不再容易入住了。

    况且那个人是他亲手放走的,他从未好好争取过,此后想来都觉得惋惜。

    然而再多的惋惜都换不来一次回头。

    他肩膀被斜雨淋湿了,鬓发也微微湿润,一双眼睛隐在山峦古木之下,庄重深沉。

    山里大约只有他一人,寂寥空旷,徐婶的墓前已经好些时日没打扫,加上近日阴雨滋养,冒出许多杂草。徐盛弯□一棵棵拔出,终于雨不那么大了,该说的话也已说完,他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

    眼里乍然泄入一缕明媚光亮,徐盛的意识终于归位,他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头。

    有一道不浅的伤口。

    他下山时路途湿滑,加上天色昏沉,一个没注意便直直地摔下山坡,头恰好撞在了一棵老槐树上,登时就晕了过去。

    他环顾一周,是家里的模样,却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是谁把他送回来的?

    不过现下头疼不已,没工夫想这些问题。他想起家里还有事情要办,顾不得多休息便要下炕,却动作猛地顿住。

    他的腿……哪里不对劲。

    徐盛盯着左腿脚踝处看了半响,眉头越蹙越紧。那里原本有一道伤疤,是二十岁是去山上打猎被旁的猎户设的兽夹夹住了,伤口极深,记得当时血流不止,为此石小满照顾了他好些天,那是他们唯一接触最多的一次。

    可如今,那道伤疤不见了?

    徐盛来来回回将那处看了好几次,甚至连右脚也查看了一番,以为是自己记错地方了,然而依旧没有。不仅如此,常年被晒黑的皮肤居然从深麦变成了小麦色,他扶着额头沉思片刻,该不是还没睡醒吧……

    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门外一道女声想起:“盛子,醒了没?来把这碗药吃了,好得快。”

    徐盛浑身一震,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徐步走来的妇人。

    徐婶全然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把药放在一旁桌上,又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伤,一脸心疼又责备,“都说教你不要招惹贺家的混子,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受伤的滋味好受不?”

    伤口是新的,如今清明刚过,天气还闷热潮湿,大夫说裹着伤口容易感染,不如这样露着反而好的快。可好是好的快了,每回徐婶看到都忍不住心疼一番,怎么下的去这么狠的手?那帮混小子!

    虽然贺家已经赔了钱,还送了礼表示歉疚,可不是当娘的,哪能体会那切肤的疼痛?

    徐盛体会不到徐婶的情感,他眼下只如傻了一般,药也忘了喝,怔怔地看着眼前妇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徐婶慌了神,连忙将他揽在怀里,一面安慰一面埋怨:“多大的人了,怎么说哭就哭?是不是疼的厉害?我待会儿就去贺家,怎么管教的孩子,当真要气死个人……”

    徐盛不言不语,心头千思万绪无法说与她听,胸口膨胀得厉害,好似一下子活过来了似的。

    *

    在这几年的记忆力,唯有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徐盛记的最为清楚。

    因为今日是小满来村里的日子。

    早晨里还阳光普照,将将吃过午饭天便阴沉下来,乌压压的黑云积在天边,遮天蔽日,村里陡然变得昏昧,没一会儿就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

    当年他去村头接隔壁家的六叔,因为娘委托买了东西,路上回来时瞧见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居然亮起了烛火,心中诡异又好奇,忍不住走进去查看。谁知屋里没他期待的怪力乱神一类,反而遇到了从此让他牵挂一生的人。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会让给别人。

    他撑着油纸伞走在泥路上,鞋面被泥水溅透了也浑然不觉,步伐在这沉闷的天气里有种不太协调的松快。他立在村头等了没多久,就瞧见前头六叔赶着牛车回来了,因着出门没待伞,被突如其来的雨淋的颇为狼狈,索性后面带来的货物被油布遮挡住了,否则这一趟出门等于白费功夫。

    徐盛将提前准备好的伞递过去,替他撑开了遮在头顶,“六叔没事吧?这雨来的突然,我娘让我来接你。”

    六叔一面解头上斗笠一面感激,“一点雨能有啥事,你娘就是爱操心,不让自己有一天松快日子。”他是个粗人,说话算不得好听,但心地总是善的。

    说完见徐盛半响没动静,扭头见他愣愣出神,问道:“怎么,嫌我说你娘了?”

    徐盛回神,摇了摇头笑道:“没,就是想起了点事。”

    这几天发生的事给他太大冲击,想来是过的太过安逸,竟然忘了几年后的遭遇。记得是回了一次娘家,娘从那时开始染上的肺痨,又或许是在更久以前,不过这一回,徐盛暗下决定,断不能重蹈覆辙。

    他犹自思忖该如何做时,六叔已经从车上把东西提了下来,因着六叔家跟他家方向不同,是以只能就此道别,“给,这是今年镇上新进的各样线团,顺带给你买了两块豌豆糕,仔细着路上别淋湿了。雨大,快回去吧。”

    徐盛点点头,“六叔回去路上也小心。”

    他立在远处目送牛车远去后,才转了转脚步,往另一条路走去。这条路要拐过一条狭隘的窄巷,并且绕了远路,徐盛平常不会走这,不过今日却不一样。

    转过巷道,入目的是一道年久失修的木门,门板已经半块脱落,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随着风起还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越走近这道门,他的脚步就越沉缓,放佛脚下有千斤重,心口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陈旧的木门就在眼前,他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前尘往事在脑海一幕幕略过,二者交叠起来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清真假。握着油纸伞的手泛起青筋,徐盛阖眼,立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

    耳中轰鸣声响起,他几乎能透过厚重的雨幕和一道木板,听见门后面小声的啼哭。

    终于不再犹豫,上前一步推开门,举步而入。

    *

    这里跟几年后差别实在太大,由于常年无人居住,地板上泛起潮气,桌椅家居都破旧不堪承重,到处都积着厚重的尘灰,角落地还张牙舞爪地结了几张大蜘蛛网。

    角落里削瘦纤细的身影瑟瑟发抖,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浑身*的,分明狼狈却让人觉得心疼不已。

    她才十五,她没有遇到孟寒,站在她面前的……是他。

    徐盛感觉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握了握拳,身前人儿似乎没察觉他的到来,头也没抬。

    屋里连空气都是潮湿的,能点着烛火已经十分不易,然而这一丁点光亮似乎没太大作用。一灯如豆,被窗棂阴风吹的明暗交替,投影在墙上的影子似一张巨大的网,将角落那个小小人影整个覆盖。

    徐盛往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停住,斟酌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

    才说了一个字,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连连躲到角落直到退无可退,连头也不敢抬地说道:“不要抓我回去——”

    徐盛顿了顿,他是知道她身世的,在许多年之后。

    当初听到时只赞叹她的勇气和聪慧,却不想其中背后藏了这样艰涩,心口陡然被人紧紧揪住,只有自己知道多想将她抱在怀里。

    “我不抓你回去。”

    许是他的声音听着太过和煦,石小满静了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人高大健壮,有着硬朗的五官,眼神平和沉静,只里面似乎藏了许多东西,好似一汪深沉的潭水。

    她虽然放松了下来,但却仍旧警惕:“你,你是谁?”

    窗棂关不严实,随风撞击在墙上发出声响,阴冷的的风吹来,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更加冷了。石小满又抱紧了一些,她千辛万苦地躲过了风月楼的追随,走了几个时辰的山路来到这个村里字,不敢去村里人家借住,只敢躲在这个勉强避雨的房子里。

    她湿润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被雨淋湿的脸蛋细白莹润,水珠顺着尖细下颔缓缓流下,一双圆滚滚的杏眸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准确地说,是他手上提着的豌豆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