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第 193 章

无痕之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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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时繁花正好,芳香挹人,长街竞风流,满城倾耳注目相迎,去时枯木凋零,冷风朔朔,吹入骨髓皆是潮冷。

    踏舟北上时,孟焕之再回望一眼江都古城,此间事才有五分胜数,天子急召回他和王善叔,另派了钦差南下,接替的人能不能压住场面尚是两说,何况......

    回京之后还有另外一场硬仗要拼,他们在前方博上身家性命,左躲右防与扬州派系斗智斗勇,防不住有人在身后捅刀子。虽心中早有准备,事到临到仍觉得寒心,凉意从后背生起,徒添几分颓感。

    他轻拍阑干,想到燕京诸事不由得归心似箭,妻子于月前平安产下一子。出门时她还没有传出喜信,待回去要多出来一个儿子。

    孟焕之心中柔情顿生,又夹间着十分的愧疚。他没能让她如意开怀,她在经历生产之痛时,他不能在身边陪伴。说一千道一万,他负了她。

    回京后,就可以接她们娘儿仨回家,好好得享几日天伦之乐,他大概是要赋闲一段时日避风头,也好!

    今次回京,船上不仅有孟焕之和王善叔,还多出来一个人——前回替父申冤的苏公子也被他们一力邀请北上,依江南眼下的情形,苏公子若仍留在原籍只有死路一条。

    孟焕之等离开扬州时场面恓惶,除了新到任钦差和知府衙门众官员相送,再无一个闲杂人等。王善叔也心如明镜能预料到回京后的遭遇,一改来时郑重其事不苟言笑,放开心怀谈笑风声,三人也算有说有笑度过船上时光。

    待船行快到徽州时,韩家派人早候了多时,请孟焕之在徽州盘旋两日,容三位故交叙旧。

    三位?孟焕之边拆韩世朗的亲笔手书,出声询问道:“可是敞之兄也到了徽州?”

    “正是”,前来送信的管事自小陪伴在韩世朗身边,对自家主子的喜好了如指掌,对着孟焕之言无不尽:“王家公子举家从燕京迁回扬州,五日前便在徽州登陆,就等着孟公子您一到,好一同说会儿话。”

    孟焕之一目十行阅完信件,回复那管事:“告诉你们公子,我准时到,让他预备好酒等着。”

    管事笑容可掬点头应下,自去回复韩世朗不提。

    孟焕之心中犯着嘀咕,这个时节王慎突然南下,难道他又要逃不成?!有司马清那样一个强势而又跋扈的舅舅,使得王慎三十余年的人生全被牢牢掌握,除了娶了位称心如意的妻子及在外闲散度过几年,孟焕之都想不起来王慎凭着本心做过何事?

    官船抵达徽州时,大雾弥漫,韩世朗带着人亲自迎接,依是如常嬉笑怒骂,一见孟焕之便开始打趣:“修远成了大红人,想见你一面难比登天,今遭来了可没那么容易脱身,须得在徽州长留数月,也不枉我三番五次派人相请。”

    孟焕之霁颜,当即拆穿故交:“何来三番五次,只一次尔。安臣兄如今也学会打诳语,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远处王慎披着大氅,笑意清浅,他又消瘦了几分,宽阔衣衫下身形打晃,双颊塌陷,眼睛却格外有神采,只微微一笑打招呼:“修远,你来了。”

    语气也是那般不经意,像极了孟焕之初到扬州时与司马清首次会晤,也是一声‘你来了’,打过交道后才知这对舅舅外甥十分相似,外貌酷似不说,风姿也是不相上下,只性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焕之颔首算是回应,初谋面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正要住两日,好些事慢慢道来。

    徽州以韩氏为尊,韩世朗力尽地主之谊,安置钦差及随同人员并另一队船上的秦家大老爷夫妇和秦旭住下,这才拔冗抽身与两位故友叙话。

    红泥小炉火轻偎,茶香扑溢,三人静坐久不发言,一杯一杯品着茶茗,冬日斜阳映照进屋,光线充盈,清晣可见对方脸上一丝一毫变化。

    蓦然间,孟焕之觉察到他们不再是年少时节初遇的外貌长相,当年韩世朗还是金相玉质的翩翩美公子,王慎更是风姿举世无双,自己则是鲁莽的青葱少年。渡口相遇,只因自己贸然问了一句话,便结下十几年的情谊。

    光影重叠,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三位少年,对下眼下的三人,轻声一笑:“沧海桑田,我们几个也改了旧貌。”

    三年来,韩世朗经受的压力和磨难不比孟焕之少,他不想说,两位故交亦不问。韩家现在也是元气大伤,正因为韩世朗最早从内动手,顶着各方质疑和阻力废除劣习,使得韩家在这场风波中幸免于难,得以保住徽州书院。

    有幸还是不幸,切身体会的人方有权发话。

    韩世朗也轻叹一声:“是啊,我仍能记得第一回见到修远,那时候他就差脸上写着不痛快,浑身长着剌,两句话说不对便要翻脸,谁能想到他现在居然最能沉住气。”说到此处,他倾身向前举起茶杯:“后生可畏,我敬你一杯。”

    孟焕之施然受下,跟这两人他没必要客套。

    “王家的藏书楼里有许多手抄本和副本,待我回去后一一寻出来,或可能补上被烧毁的那批书籍。”王慎淡然插话,他很是难得开起玩笑:“扬州各大氏族家中都有藏书楼,但愿修远抄家时没有一并搜罗去,不然我也无力补齐典籍。”

    孟焕之哑然失笑:“我竟有这等声名?!”

    “比这更过分都有”,韩世朗接一句,神色恢复庄重,“我准备终老徽州专心做个授业的夫子,敞之也要回扬州修缮缺失的书籍。修远,以后只有你一人在官场打拼,前路艰险,任重道远。”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倒让孟焕之想起成亲前也是韩世朗同样的戏语,心下好笑,他握拳轻咳连连应道:“好,好,好!”收获韩世朗白眼两枚、两记暴粟。

    他们三人中,孟焕之年纪最小,初时结伴游走大江南北,没少受韩世朗的捉弄,吃暴粟都是平常,米饭中埋着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打尖时非要自己张口同人打交道......

    那时候,他心里嘀咕没见过这么有心眼的人,之后数年方才知天下比韩世朗心眼多的人海了去,比如岳父一家人,再如家中那对大小滑头。

    见孟焕之唇边挂着轻柔的笑意,王慎有几分明白,从怀中拿出一封画稿递上:“你家思儿洗三时,拙荆也前去贺喜,回来后她画了这幅画。”

    画上妙龄女子怀抱着婴儿,笑得亲和,眉眼透着安详,她身边站着一位两三岁的小男孩,冲着小婴儿敞嘴笑。仔细瞧妻子和意儿后,孟焕之细看次子的长相,胖嘟嘟的小人儿裹在襁褓中,分辨不出。

    “孩子随了舅舅和外祖父的长相。”王慎适时再加一句。

    “多谢敞之兄。”孟焕之对着画像挪不开目,轻语一句“她们还好吧?”

    “好!”

    韩世朗夺过画像挪揄道:“原本想留修远多住几日,现在看是不能了。勾魂的猫儿又下了两只小猫崽,他想立时飞回去的心都有。”

    王慎轻摇头,“你呀,还是这么爱捉弄人。”

    韩世朗收起笑容,神情现出一分失落,“不能了,老了,也没了心情。”

    王慎不能认同,韩世朗即使再老上几十岁,也比他两人能折腾得多。他和孟焕之两人加起来,也不及韩世朗一人活泼好事。

    以前出去,但凡闯祸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韩世朗,另外一次也是他们被韩世朗给牵累的。这人光生了一副好皮像,世家贵公子哄得别人团团转,内里却是最没形。

    两人你来我往扯出昔年旧事,王慎总是慢条斯理一语直中要害,韩世朗胜在机敏诡辨。

    孟焕之趁他俩斗嘴,悄悄收好画像袖到怀中,待回屋后细看。他也不插话,反正他出的糗事最多,别人不记得,自己却是记得,少搭话为妙。

    一夜禀烛夜话,三人又同往常一般亲密无间,晨光初升,推开门窗,清新空气扑鼻而来,人也顿时清醒不少。

    韩世朗指着远处,语气中带丝沉重:“我同祖父商议过,书院还是上交朝廷,免得再过几日天子不痛快,也下道旨意查封,岂不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好,我会在王大人面前代为转呈,回京后即能上报天子。”孟焕之负手伫立,妄想透过弥天的大雾瞧清远山,无奈不得其果。

    王慎站在其后,从此处俯视却想到的是扬州书院的山阶,今后那一处地方人烟绝迹,究其罪魁祸首,大舅舅难逃其咎,其他江南的文人和各大世家呢?

    学堂本是授业传道的清白去处,生生被人用天大利益做饵,毁了这份清静。司马清有野心,也迎合了许多人的欲望。他们希望能保住江南永久繁华,更贪念江南地界能高人一等,不受天子法度制约,使足力推着司马清往云端爬,结果为祸一方。

    “该是还书院一份清静”,王慎如是说。

    短暂相聚即是分别,又是渡口前,孟焕之乘舟北上,他要加快行程,赶在河道冰封前抵达燕京。

    王慎也携妻回原籍,他已辞去京中编修馆的职务,回去后先补齐缺失的书籍,再埋头做学问,明言今后不再北上。

    韩世朗留在原地目送两队船只走远,身后一阵衣裙窸窣声从远及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二妹,咱们也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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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正是韩世芳,她顺着江流看向南边,直到船只消失不可见,方才挪动站得麻木的双腿,跟上兄长返回。终此一生,她再未嫁,家中设了女学给徽州各大家族的贵小姐们授课。

    梦想破灭,现实又是那般残酷,韩世芳怕嫁做人妇受百般刁难,她怕成为母亲第二,也怕像二妹一般夜不能寐,终是龟缩在自己的世界中。

    若问她贪慕过王慎什么,那定是王慎宛如谪仙的风姿深深打动她,那样不沾人间烟火,好像她也能脱出俗境,幻想能摆脱同母亲一般命运,过上不同的生活。

    归根到底,世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懦弱的,没有勇力面对艰难,她以为会跟祖母一样一生平顺,说什么别人就得听什么。可最终离开祖母的庇护,没人能让她如愿。

    她会念着那个人一生直至到死,毒药喝久了不能停下,停下便是死。不喝也是死,喝也是死,不如继续沉沦,好歹梦中还能有两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