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骊宫三日(五)

鬼的笔名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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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层层云絮环绕着一轮圆月,月光似深井浆涌,劈头盖脸打在静默宫城。

    “殿下,”仲思躬身对一个人行礼,“陛下已经安置了。请殿下明日再来吧。”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和许妃七分相似的一张脸。

    燕王顾怀珩。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先去休息了。等父皇醒了,请公公告知父皇一声,说本王来过。”燕王被拒殿外,也没什么情绪变化。他例行公事般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荷包,放在仲思手中。

    仲思也不客气,收下之后,再次向他行了礼。

    “诺,老奴记下了。”

    燕王点点头,转身缓缓步下阶梯。

    仲思站在阶前,弓着背送客,一直到燕王人影都看不见了,才直起身子。

    “唉。王子皇孙,哪个都不能得罪哟。”他敲打着自己的背,轻声说。

    “师傅,”一个青衣小侍凑过来,“您去歇歇?小的们在这儿盯着。”

    仲思摇摇手:“陛下还没歇,指不定什么时候要人伺候。这个关节眼儿,你们进不去。”

    青衣小侍恭敬道:“陛下还是不能离了您。”

    仲思呵呵,拿出刚才收下的荷包,丢给青衣小侍:“你啊,凡事机灵点。师傅老啦,这个位子,等着你来接班。”

    青衣小侍诚惶诚恐接下,不敢拒绝。想了想,说:“师傅,徒儿有一点不太明白,求师傅指点。”

    仲思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道:“你也算人精了,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青衣小侍赶紧道:“徒儿愚钝,还得师傅好好调(教呢。”

    仲思一笑,道:“得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说吧,除了你师傅,也没人能教你了。”

    青衣小侍道:“正是这样,徒儿谢师傅垂怜。”他一直保持着弯腰的样子,确保自己比仲思低两个头。“徒儿不明白的是,明明今日陛下刚刚宣布擢升赵娘娘为淑妃,那刚才赵娘娘遣人来,师傅怎么没放人进去?”

    “眼界放开些,”仲思真正语重心长,“别只盯着内宫那点子事儿。赵家的这位娘娘,福气还在后头呢。她呀,前几天刚开了窍,好歹不跟陛下对着干了。可陛下岂是寻常男子?总要先冷一冷她。”

    青衣小侍头垂得更低:“师傅教导得是。”

    仲思想了想,又说:“以后赵娘娘遣人来,对人客气些。放不放进去是一回事,赵娘娘的体面,又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你们几个小的,捧高踩低,惯会给人脸色看。可记着,朝廷内外,有些人就算身上一点品阶都没有,也是咱们惹不起的。”

    青衣小侍喏喏,指天说地担保没人会给赵氏下绊子。

    仲思看着他,心里决定自己再盯得紧一点。

    忽然殿中传来声响,仲思听见,拔步往重重帷幕中走。

    仲思匆忙中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青衣小侍站在门口,摸出那个荷包里的东西,正正一颗光华内敛的东海明珠。

    大殿中央,灯影幢幢,皇帝坐在阶梯上,面前一片狼藉。沙盘倒在地上,灿灿的沙子遍地都是,犹如黄金一般。

    “陛下……”仲思要去扶,被皇帝挥退了。

    仲思只好站在一边。

    皇帝自己呆了一会儿,问:“燕王来过了?”

    仲思道:“是。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奴婢告诉殿下说陛下安置了,殿下才走的。”

    皇帝点点头。

    “等天亮了再宣他吧。”皇帝说,“这几个月是辛苦他了。天南地北跑这么远。”

    仲思道喏,又问:“陛下,奴婢服侍您歇一会儿吧?”

    皇帝说不必了。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坐一立,眼睁睁看着帷幕外面沉沉黑夜,由暗转明。

    山野里天亮得晚,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燕王早就等在大殿门口了。仲思出来时看见他,不由一愣。

    “燕王殿下,”仲思赶紧上前行礼,“陛下已经醒了。正遣老奴去宣殿下呢。”

    燕王点点头:“多谢公公。”又拿出一个荷包塞在仲思手里。

    仲思带着他往殿内走,昨夜的狼藉早就收拾了,地面一干二净,半粒沙也没有。

    皇帝坐在暖炉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

    “来了?”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行礼的燕王,“坐吧。”

    燕王谨慎地只坐了半个席位,向上首的皇帝禀告道:“父皇,儿臣已经暂时安抚住了休屠王,之后如何安排,还请父皇示下。”

    皇帝收了册子,拿在手里敲敲:“他还是想娶太平?”

    燕王道:“休屠王说他需要一个马上能继承王位的孩子,永泰太小了。柔然人相信可汗必须在灵魂宁静的状态下逝去,否则继任者会永绝后嗣。现任的柔然可汗继位四年有余,妻妾生了七八个孩子,大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早产的小儿子,体弱多病。休屠王认为这是可乘之机。”

    皇帝看过来:“依你看,那些孩子是遭到先代柔然可汗的诅咒而早夭的吗?”

    燕王敛眉道:“草原苍茫,幼儿早夭是常事。”

    皇帝呵呵,想了想,道:“告诉他,永泰十三岁,已经可以做阏氏了。大周的女儿,只做阏氏,不为妃妾。如何取舍,由他自己定吧。”

    燕王垂目道喏。

    皇帝又说:“朕打算把江东给赵构。”

    燕王顿了一顿,心里转过千万思绪,最终还是道:“全凭父皇安排。”

    皇帝看他乖顺,满意地说:“你呢,就留在长安吧。”

    燕王这才抬起头:“父皇……”

    “留着吧。”皇帝手往下压压,示意他不必再言,又把手里的册子拿给他看:“季相被朕赶回长安了。估计要乱一阵子,他和赵家去守着,朕才安心。”

    册子上一串人名。

    大司马,右侍郎,左仆射,太常寺卿……

    皇帝揉揉自己的睛明穴:“顾家本事不小,短短数月,就要超过当年的赵氏了。”

    燕王不敢接话。

    皇帝笑笑:“许家不会这样吧?”

    燕王吓得从位子上跌落,跪在地上磕头:“父皇!儿臣绝无不臣之心!”

    皇帝摇摇手:“行了。怎么就吓成这样。朕不过随口一句。”他想了想,又道:“你母妃知道你回来了吗?”

    燕王说:“儿臣……还不曾知会母妃。”

    皇帝说:“那你去跟她报个平安吧,让她心里有个准备。朕乏了。”

    燕王领了逐客令,恭恭敬敬退走了。

    仲思送完燕王,步入大殿,看见皇帝靠在垫子上发呆。

    “陛下,”仲思躬身轻道,“燕王悄悄转去崇明阁了。”

    皇帝哦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才叹气:“他还是沉不住气。区区一个赵氏,这会儿又上赶着去请罪。”

    皇帝望着帘外模糊的花鸟影子,自言自语道:“怀璋若不是顾氏所出……”

    莺穿柳叶,发出轻快的鸣叫。

    皇帝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