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番外李蒙的白(下)

绞刑架下的祈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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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摇光嫁楚睿的前一天曾来找过我,让我不要恨她。

    我恨她什么呢?此时我未婚,她未嫁,两人连一纸盟约都没有,就凭着那些曾经的心照不宣和心心相知,实在是什么都不算的。

    我们都是太冷静的人,在互相权衡过利弊后,都得出了恨这种感情是毫无意义的结论。

    这也许才是我们最后没有在一起的原因。

    但不可避免的,我变得沮丧起来。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无惧于其他人看待的目光,但我知道,我远远没有达到那个境界。

    旁人同情、惋惜、气氛……各种各种的表情,让我越来越烦躁。而所有人的欲言又止,母亲那担忧的神情,更是让我无法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

    可日子还是要过,你不可能真的把头埋在裤裆里去见人的。

    心情很差的时候,却要表现出“我很好”的样子来面对别人,甚至为了不刺激到所有人(楚伯伯、楚睿、张摇光、我娘……实在太多了),我连骂几句“楚睿缺德”,都得找个绝对不能让人看到听到的地方。

    这才是让人难过的原因啊。

    很快的,我爹又要带兵出征了。

    这几年,他在军中的威望到了一个极为高涨的地步,有些胡人不知道楚军的首领是谁,但都知道“李大将军”的威名。

    如今,他将要去征讨最重要的交通要枢通州,若此番得胜回来,至少我们几年内的粮草不用发愁了。

    这么重要的战事,楚伯伯根本不放心其他人带兵出征,所以我爹去了。

    爹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坚固、刚毅、不动如山,成了楚军的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临行前,爹找我谈心。那时我爱坐在屋顶,因为在屋顶上我只能看到别人的头顶心,完全不用考虑他们面对我是什么表情。

    我知道我娘很担心我,她就是这样的人。嘴里从来不说,行为上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但心中纠结万分,然后……

    就闹我爹。

    所以我爹来了,带了烈酒和各种劝说的良言。

    “你不是输给了楚睿,而是输给了权势。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你老子我娶你娘时,也是以财帛动人的。世上哪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恋慕之情,那都是骗骗闺阁里小姑娘的话本。”我看着我的儿子皱着眉头一口一口的喝着汾酒,“就算是乡下人家的姑娘,也要考虑考虑嫁的郎君有没有上进心,家中有几亩田。”

    “我不甘心……”

    “不甘心的话,就娶一个比她更美,更聪明的妻子。全心全意的爱慕她,维护她,把她宠成全天下最幸福的娘子,让没选择你的人后悔死。”

    “爹。”

    “嗯?”

    “你以前是不是被人家姑娘抛弃过,然后才找的娘?”

    “滚!”

    你看,我爹就是这样,大道理埋在心里,说出来的时候惊世骇俗,结果他自己也没经历。

    我爹长得不算好看,性子又沉默寡言,这么多年了,烂桃花都没几朵,他说这番话,真是没什么说服力啊。

    不过,听听也不错。

    前提是,我得先找到那个姑娘啊。

    父亲走后,为了确保他的大军粮草后继无忧,我向楚伯伯请命,去督管通州大军的粮草补给。也许是因为楚睿娶了张摇光,所有人都对我小心翼翼,楚伯伯听到我主动要官十分高兴,很轻易的就让我去管后勤。

    钱粮小吏,向来是世族子弟不屑担当的,可和我爹一般乡野出身的人,许多连字都不认识,更别说识得数了。听说江南的世族善于计算,又会经营,可惜楚伯伯带的人大多是关中出身,就算是请,怕是也请不到那边的世族帮忙。

    江南世族的高傲,并不表现在行为上,而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你完全表现出压倒性的胜利时,这些偏安一隅的高贵世族们才会服你。

    嘁,好似我们这些不高贵不文雅没有“风骨”的凡夫俗子就活该去打天下,然后求着他们来舔我们的脚后跟似的。

    什么心态!

    早点舔还有的舔,等到了晚点的时候,怕是脚旁边都挤满了人了。

    好在燕州的张庭燕带着张家子弟投靠了,这些张家子弟甘于做些小官小吏,即使是督粮官点计官这样的职位都不觉得折辱。他们会文识字,又精通算学,确实解了楚伯伯的燃眉之急,也让许多年轻人进入了各个关键却不显赫的位置。

    这些年轻人精力旺盛,心思活跃,给军中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我很佩服这位张先生,在已经有世族和楚伯伯同乡好友立足的楚军里,作为一个后来者,想在楚伯伯身边站稳地位,必须要拿出楚伯伯一定要用的本事。

    谋略?还有谁能抵得过我的老师张允吗?打仗?我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给钱给粮?楚家坐拥晋、荆两地,张庭燕能提供什么?燕州可不产粮!

    所以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让全族放□段,全部从最低处做起。虽然位置不显眼,却全是实缺,也是最考验能力的地方。

    我和张静,就是这么认识的。

    我第一次见‘他’,就莫名的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那我完全说不出来这种好感是为了什么。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人群里,我的眼睛就第一时间对他看了过去。

    我曾经无数次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旁人的眼光打击的成了断袖。但事实证明,我看女人的身体依旧有冲动,但看男人的却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排除掉“我是断袖”这个原因,我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和张静开始结交了。

    他气质如玉,温文尔雅,出身良好,谈吐合宜。

    这样的一个世家少年,和楚睿、张诺并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长的有些阴柔,而且特别爱笑,笑起来眉目极为清朗,看的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张静是辎重营的书记官,一手好字写的连我都自叹不如。每次我拿到他统计上来的册子,先看的不是数字,而是他的字。

    这样的字,没有十几年的心血,是练不出来的。

    我与他以字相熟,进而相知。

    他是一位益友,谈吐清奇,性格和善,而且极为开朗。

    我从未见过这样哪怕路边开了一朵花都能笑上半天的人。

    “世道如此艰辛,见到能让心情愉悦之事,为何不笑?现在不笑,以后便不知道还能不能笑了。”

    他的回答,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张静都是一个性格开朗乐观之人,可他的回答却是这么悲观,让人有种朝闻夕死之感。

    不过每个人的性格都有所不同,每个人的性格也不是单纯能用“乐观”或“热情”这样的词汇来描述的。

    也许,就是张静的复杂吸引了我吧。

    有一天,辎重出了问题,出库的粮草数量和领收的人得到的数量对不上,他们各执一词,跑到记录数量的书记官张静这里来吵闹。张静确认出库数量是对的,于是所有人在帐中扭打成一团,张静被误伤,肋下中了一记晕了过去。

    张静被送到军医帐中救治,军医却慌慌张张的来找我,和我说张静是个女的。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一直以来觉得怪异的违和感来自哪里。

    他从不和我们近身接触。

    他说话之前总是先停顿一会儿。

    他每个月都有几天因为“旧疾发作”而休息。

    张静是个女人。

    这听起来让人无法置信,我却一点也不讶异。

    我甚至隐隐有些欣喜。

    我让军医瞒下了此事,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但我知道楚伯伯一定会知道,因为军医可以瞒住所有人,唯独不敢瞒住楚伯伯。

    但楚伯伯为了张家的声誉和能力,肯定也是选择不要声张的。

    张静在此事后,依旧留在了军营,却被调到了我的身边做副官。

    我不知道这是楚伯伯要我帮她掩饰的意思,还是楚伯伯有意撮合我和她。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注定丢不开这个女人了。

    既然我欣赏张静,张静也不排斥这种调令,想来也是对我有几分好感,既然如此,为何我不能试试?

    试试她是不是我爹和我说的那个女人?

    在张静的身份彻底暴露之后,我渐渐触摸到了她的本性。正如我用我冷静内敛的一面掩饰我内心的疯狂和偏激一般,她也是一个用着开朗乐观的外表掩饰着惊世骇俗一面的女人。

    她是我接触到的最奇异的女子。

    在我接触的女人当中,张摇光自然是最特别的。她的“完美”,是一种世族能养成到的极致,她几乎天生就是为了登到高位而生的。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也从没觉得女人能做到和男人一样,或者超越男人的地步。

    她选择了楚睿,选择了那样的生活,便是因为如此。

    但张静,是真的觉得男女都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她有许许多多让人无法理解的想法。

    她认为女人做官不见得差于男人,她觉得寒门子弟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爬上高位,而是爬上后能不能保持本心,不被贪奢y欲所困;她觉得胡人在某些方面大大优于汉人,汉人应该接受而不是排斥,她觉得……

    我的骨子里其实是个疯狂的人,只是我也继承了李家人稳重的那一面,所以平日里并不能表现出而已。

    若说之前的张静只是吸引我,那现在的张静,就彻底让我移不开眼了。

    我喜欢这种有这样奇思妙想的女子,并深深为她着迷。

    我爹终是胜了回来,我告诉他我有了想娶的女人,希望他去提亲。

    我爹去了张家一趟,想来应该是想法子见了张静一面。他就是这么不按常理行事之人,这天底下哪有老子听到儿子想娶妻,干脆杀到别人家去看未来儿媳妇的?

    他就是这么做了。

    回来后,我爹表示出很满意的样子。事实上,张静若是想要让一个人喜欢她,你是很难不对她产生好感的。

    我们的婚事很快就被定下,我们成婚那日,楚伯伯带着楚睿来贺,我爹接下了那让人瞠目结舌的贺礼,从此两家恢复如初,至少表面上如此。

    张静对人很热情,而且分寸恰到好处。我娘是个冷淡性子,却也是喜欢这种爱笑又热情的人的。更何况张静还很能干,我的副官都能做得很好,更别提管理一个宅子了。

    我娘最头痛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解决了,所有人皆大欢喜,而我也因为楚李两家恢复如初而平步青云,直接进了楚伯伯的内帐,开始协助军务和内事。

    我觉得娶妻真是好极了,张静即是解语花,又是能干的妻子,还能照顾我的母亲和弟弟,我们琴瑟相合,志趣相投,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春风得意之时,年少得志,如花美眷,家庭和睦,父亲地位稳固深受信任……

    只要再攻下洛阳,我的梦想就完成了大半。

    那些屠戮我们的胡人,将我姐姐和亲友杀害的胡人,终将被我们汉人完全的赶出去。

    胡人守洛阳守了两年,里面的粮食够他们吃上十几年,又有满城的汉人作为炮灰被赶上城头守城,我们却根本消耗不起。

    前朝的皇族在四处活动、江南的世族观望不定、世族和庶族在楚军中的矛盾越来越大、粮草吃紧、消耗了太多兵丁……

    所有的局面都对我们不利,而突如其来的瘟疫更是让我们雪上加霜。

    我的小弟弟死了。他那么瘦弱,那么乖巧,却因为时疫而死。

    我爹曾经因为将我们落在乡里而差点失去我们,自那以后起,他只有把我娘和我们兄弟都带在身边才算安心。

    他的谨慎和自信,却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瘟疫爆发,缺员严重,军医要求把所有尸体集合在一起彻底焚烧干净,以前被埋掉的也要挖出来烧掉。

    挖出尸体的士兵也被传染了,此后更是无人敢去碰这些尸体。

    我却因为这个想到了一个能快速攻下洛阳的方法。

    一个会遗臭万年的方法。

    果不其然,我爹强烈的反对将得病之人抛入城中,但我的老师张允和楚伯伯父子都低调的表示了支持。

    我爹反对,是因为担心我的名声,也担心城中的百姓。他是一个理想化的人,总是希望什么事情都能两全其美。他是我的父亲,总是操心我更多一点的。

    但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所有的都能两全其美的。

    洛阳城之坚固,基本不可能用和守军相同的人数从外面攻下的。我们久攻不下,早就人困马乏,军中军心不稳,又伤亡极大,再消耗下去,连东山再起的本钱也没有了。

    世族是双刃剑,当你表现出不能胜利的样子时,它会转而向着你的脑袋砍下去。

    我爹是将军,若他手中无兵可遣,无粮可用时,能剩下什么?世族还能退回郡望之地,我们李家能往哪儿去?

    像丧家犬一般的流亡么?

    我爹不懂,或是不想懂,这件事即使我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的。但楚伯伯和楚睿绝不会留下这样的恶名,所以必定要有一个人来背。

    谁背了这个恶名,谁就会走到最显眼的位置。

    王城破,大楚立。

    我爹很干脆的拍拍屁股交了兵权,准备回乡和我娘去种田了。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我爹可能是以退为进,但楚伯伯和我们都知道,我爹是认真的。

    结果我爹的认真换来了“信国公”的爵位,我也成为继承人,一路路向着权力的中心迈去。

    就连张静原来是陛下派来的,我都不在乎了。

    和枕边人生活了这么久,若是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那我也枉活了这么多年。更何况,我们家从来也没想过造反,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活的坦荡荡,无惧任何试探。

    我看着大楚休养生息、百废俱兴,我看着我父亲和陛下君臣相得,朝夕相伴,内心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我原本期望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然而这世上终是没有那么完美的事的。尹朝的皇室后裔频频动作,陛下命我彻查此事,我查来查去,却查到了自己妻子的头上。

    ……

    我能做什么呢?

    大义灭亲?

    我做不到。

    我瞒下了这个结果,却不可能永远瞒住张静的出身。

    这世上跟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你不去做一堵墙,而是做一块石头。这是我爹曾经告诉我的道理,我一直深以为许。

    而如今,我找不到可以在事发后保住妻儿家人的法子。

    前朝余孽,谋反,在京中有无数据点,秘密结交大楚的功臣世族……

    任何一条牵扯出来,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所以,当那支箭向着陛下射来的时候,我向前走了一步。

    无法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篇是张应和顾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