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检点新愁与旧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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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太岳告退了,陛下开始今日批阅奏疏的工作,西暖阁里一片安静。隔了一会,她拿了礼部的奏疏给我,让我看今次春闱所拟的题目。

    今岁正值大比之年,因先帝驾崩,春闱也延后了三个月,开试日期定在了十日后。想来这时候京城已是学子云集,各州府的举子和国子监监生们共聚礼部贡院,场面也一定很壮观。

    我有些好奇和向往,不免又陷入了一阵胡思乱想中。她见我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笑道,“你是不是想去看看那些日后的国之栋梁都是什么样子?”

    她说中了我的心思,我于是笑着答是。她想了一会,道,“会试那几天自然不成,你要好奇便这几日去吧,京城的客栈里都住满了这些人,没准还能碰上几个有趣儿的,替朕也看看有没有真正有才华的人。”

    我心里一阵高兴,亦没忘记谢她准我出宫的恩典,她因此奚落我道,“正经事不见你这么上心,你倒说说掌了这几个月的印了,各司的头头脑脑也没见你换过,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就不见一点火气?”

    我便将各司掌印秉笔的情况简述了一番,他们皆是乾嘉朝的老人了,在前朝亦有不少盘根错节的亲戚势力,只要没犯什么大错最好不动他们。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别的都罢了,那个夏无庸连个李成的画都辨识不出来,这种庸人白占着个好位置。也留着?”

    我点头称是,“夏无庸办差也算勤勉,只是水平有限,臣觉得与其罢免他,不如提拔个有眼光的秉笔来帮衬他。”

    我想起那日孙泽淳曾拜托我的事,“御用监有个叫孙泽淳的佥书,对书画有些鉴赏力,臣觉得可以升他做个秉笔。”

    她嗤笑,“当日一屋子御用监内侍都断不出那副画,还要找了你这个外人来,这叫有鉴赏力?”

    我略略笑道,“他眼光是不错的,只是碍于夏无庸是他上峰,不好太露锋芒,所以才找臣去的,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她不置可否,半晌,嘲笑我道,“看来人家比你聪明!”

    我只好低头笑笑,内廷之中比我聪明的人比比皆是,我大约只是运气比较好吧。

    次日,我伺候陛下用完早膳,便告了假带上阿升一道从东华门出了宫城。

    阿升现在已和我非常亲近,他性子活泼,时常会讲些笑话给我听,令我觉得轻松愉快,有时候我会想倘若我有幸有个弟弟,大约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我笑问他可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歪着头想了想道,“太多了,我常听那些办差的内侍说京都繁华,酒肆茶楼商铺林立,前门外最是热闹,还有天桥那儿有好多有趣儿的杂技戏法表演。

    哦,还有米市胡同的金陵烤鸭,说是太祖时期就在南京出名的老字号,太宗迁都之后传到京城,据说参加会试的外省举子们来京必去那里品尝烤鸭,唉,这些个文人墨客也真是会享受,像先生您日常在内廷都没有这么好的口福。”

    因此行并非办差,我们亦都穿着常服,为了方便我就让他在外唤我做哥哥,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无奈之下我只得叫他称我为先生。

    听他说的热闹,我便笑道,“其实外省学子去品尝金陵烤鸭,倒也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那家名为便宜坊的老店原是有段掌故的。

    康靖三十年,时任都御史的文仲芳弹劾权相商衡反遭诬陷,下朝之后心中苦闷又兼饥肠辘辘,不经意间来到这家店,内中食客有认出他的,便告知了店主,店主仰慕敬佩他是忠义之士便亲自端鸭斟酒,一番攀谈之后文仲芳得知店名为便宜坊,就要了纸笔书了这三个大字,店主将其制成匾额挂在店门上。

    后来文仲芳因再度弹劾商衡被构陷下狱至死,商衡派人来便宜坊要将其手书的匾额摘下,店主以身护匾虽被围攻殴打也不肯松手,商衡只得作罢,从此便宜坊声名更是远播。后世学子们自发去那里也是为了凭吊纪念文仲芳的浩气丹心,并以此勉励自己。”

    阿升听罢挠了挠头,不解的问道,“这文仲芳也是不开眼,一次弹劾不成还不明哲保身,竟然还再来一次,不是找死么?”

    我想了想该如何跟他解释个中意义,“文公是御史,即言官。言官的职责就是要指出君主的过失并直言规劝使其能改正,同时还要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

    司马光曾言,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不爱富贵,重惜名节,知晓治体。足见言官必须是道德品行极为高洁之人才可担当。

    而朝廷正是因为有言官的存在,才使得各个部门的权利能得到有效的制约和规范,在关键时候能够起到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作用。

    如果言官只知明哲保身,趋利避害,附势苟全的话,那国家和朝廷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阿升听的频频点头,似有所悟,稚气的脸上现出一抹老成持重之色,那样子十分有趣,他忽然瞪圆眼睛看着我道,“我看先生就符合司马光说的那三点,人品也很高洁,要是先生也能做言官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定会是朝廷之幸的。”

    我闻言,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心中忽然有股酸涩之感,亦觉得十分难为情,只好扭过头去装作被临街店铺所售之物吸引。

    过了一会,他轻声唤我,问是否要去那便宜坊看看学子们如何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锦心绣口,我已缓过神来,笑着说好,于是调转马头朝米市场胡同方向而去。

    彼时,我所说言官之于朝廷意义那番话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一直很钦佩那些忠贞职守,直言敢谏的良臣。

    只是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言官们集体弹劾,奏章上书我八条大罪,谏言陛下将我置之重典,交法司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