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有恨无人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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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到陛下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笑着冲我招手,“国朝还是有能人的,这幅湘夫人图做的真好,和仇十洲全不是一个路子。”

    我走到她身后,看书案上铺陈一卷人物画作,画中湘夫人手持羽扇,侧身后望,回眸顾盼间神态灵动。

    观其人物画得颇为古雅,长袖飘洒,裙摆曳地,和顾恺之女史箴图中人物相仿佛,笔法则用高古游丝描,施朱红及白粉,精工古雅。

    我点头道,“确是与仇十洲审美情趣不同,此画更具古意,陛下从何处得来?”

    “御用监秉笔叫孙泽淳的,你前日里提起过,今天给朕送来了个这个,说是苏州一个叫萧征仲的人画的,这人是乾嘉三十五年的举人,号称书画双绝,在吴中一代颇有名气。”

    原来是他,以前我曾听孙泽淳提过,此人做过一段时间的翰林院待诏,但一向并不得志,后来索性辞了官,放舟南下,回到故里潜心诗文书画去了。

    当日孙泽淳就曾赞过他的画好,看来一直以来他都没忘记这个人。

    “你觉得这人如何?朕想把他招来做画院的待诏。”

    我略微思量一下,觉得并不是很妥当,“臣听说萧征仲在翰林院时书画已负盛名,因此遭到同僚嫉妒排挤,郁郁不得志才辞官返乡的。

    如今陛下想再度启用他,恐怕他心中芥蒂难除并不敢受召,而且观其画作书法皆自称一家,随性奔放不拘一格,这样的人才臣以为更适合留在吴中一代寄情山水,方能给他更广阔的空间去施展才华。”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不悦的道,“留在朕身边就缚住才华了么?照你这么说,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做官呢?”

    我含笑道,“是,但又自不同。醉心书画的文人和心中有家国天下的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前者虽不乏仕途不顺才转而研究书画的,但最终都会为戏墨弄翰的生活而痴迷,不再有兴趣了解官场之道和朝廷所需。

    后者胸中自有经略也从来不屑只弄些文人巧思。所以两者对于功名的向往完全不同,亦很难互相理解,勉强在一处自然也难和谐共事。

    陛下身边应该多些有治国韬略的文人,就连画院都更该招些,似仇十洲这样严谨周密刻画入微的人,而萧征仲这样的雅士就留他在民间,也许反倒能出品更多的佳作。”

    她颌首轻笑,侧过头看着我问道,“那么你呢?你是朕身边那一类人?”

    她这样问,让我心里有片刻的黯然,我垂首道,“臣不能安邦定国也不能诗画愉情,臣只是服侍陛下的一个家臣。”

    她转过头不再看我,声音有些清冷,“你才刚的那一番话就很通透,比有些个名利熏心的朝臣们更明白些,你很不必妄自菲薄。朕对你自有期许。”她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见过王玥了?”

    我点头道是。她又问道,“觉得此人如何?”

    我想着他对我说的那番话,“臣以为王玥忠毅果敢,若陛下用的好,他会是有一番作为的股肱之臣。当然这只是臣的一面之词。”

    她蹙眉道,“朕是要好好用他,不过阻挠朕用他的人也少不了。你今后出宫时可以多去他那里坐坐,十二团营总兵位置极为重要,朕要知道朕的禁卫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我躬身称是,她甫一登基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自然会遇到些阻碍,但我不想她日夜为此悬心担忧,见她此时凝神注目湘夫人图,莹白的额头下黛眉若蹙,神思悠远,我心中一动,脱口道,“陛下此时神情倒有些似画中的湘夫人。”

    她不已违迕,娇笑着嗔道,“湘夫人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朕倒没有这样的人可思念呢。”

    沅水有白芷澧水有幽兰,眷念湘君啊却不敢明言。我本来说完那句话便有几分后悔,此时听她念诵九歌中的这两句,又望着她如花的笑颜,我的思绪竟已有些缠绵。

    她在惆怅的是没有人可以思念,而我呢,却是那人明明就在眼前,我却永远都不敢明言。

    此后数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今年的殿试结束后,陛下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沈继为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而我因为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日陛下便没有叫我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吧。

    阿升的办事效率很高,几日后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一位佥事,因丁忧回籍才将京城的房子卖掉,因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阿升在讲价方面居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尚不需我变卖什么历年赏赐之物。

    听阿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又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说的话渐次难听,阿升亦不愿意转述。

    也因为不胜其烦,我再次登门请杨太太搬家时,她也就没再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住在我家,他们按照典房的市价逐年交给我就是了。

    我也不好多言,只得含笑应了。

    如今我出宫时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王玥家。如果他不在大营中,我便去他府上寻他说一会话,有时候他也会教我些有趣的事。

    一日我去他府上时,他正搭好了箭靶准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他每次都能将弓挽成满月,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仿佛穿云裂石般震得我心头铮铮作响。

    他看我在一旁看的认真便问我要不要学,我那时毕竟少年心性,对事物充满了好奇便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彼时我不过十八岁,正是身体最好的时候,虽然不能似他那般有力但慢慢也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稳且准,他因此连赞我聪明,后来又说我是个心静的人,所以学什么都会比较快。

    我听过也只一笑,倒有些恍惚,仿佛从前也听谁这样说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