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有虞郎年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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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令我多留意太子未来的正妃人选,然而我自觉对此事既无置喙的权利,也实在没有任何心得可以与他交流,于是只能将关注点转移到他的课业之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对他有所帮助的地方罢。

    这日我去他在西苑的住所凝和殿送早前他让我修改的文章,那是他的老师令他做的:对于,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所得的论述。

    凝和殿外值守的内侍被艳阳晒的有些昏昏然,此起彼伏的打着哈欠,见我走近,又慌忙站直了身子后对我躬身行礼。

    我颌首,只问他们太子是否在殿中,他们皆做了肯定回答,又道殿下嫌天气太热适才令人打水沐浴,此刻应在寝殿梳头更衣。

    我朝寝殿中走去,却见殿门外无人值守,一时有些纳罕,转念想到服侍的宫人也许正在殿中伺候,也就不疑有他径直往里走去。

    “殿下。”我出声唤他,往日我来寻他,他见了是我时常会起身相迎,今日却连身影都不见。

    我再向里走,一阵绵绵的甜香袭来,是杜蘅的芬芳之气。殿中桌案上的铜石镇纸下压着一张写了一半墨迹的宣纸,一旁的古砚中墨痕已干透,青铜炉鼎中的香篆也已燃尽,唯剩余灰。

    忽然内殿里传来清灵愉悦的笑声,是女孩子柔和娇媚的嗓音,随后有少年爽朗明亮的笑声响起,两厢缠绵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段悦耳灵动的音符,好似教坊司只用箫笛演奏的清平乐,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我不由自主的放慢步子,只听到太子欢快笑道,“你那支生查子吹得仍是太愉快了些,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明明是凄迷惆怅之意,你却吹的那般跳脱欢乐,果然是豆蔻年华未解相思意。”

    女孩轻柔的哼了一声,反驳道,“词中最后不是说两耳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么?他们都在一起了,怎么还能不欢乐?还说我不懂,难道殿下很懂相思苦么?你又何时相思过谁?”说罢,又发出一阵挪喻的娇笑。

    太子一时无语,仿佛想了一会儿才有些讪讪的说,“你怎知我没有,哼,总说你无心,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那你说,你相思了谁?是若云还是飞霞,再不然定是落梅那个妮子。”

    “少混说。才不是那些人呢。反正我不告诉你,多早晚你总会知道的。”他柔声说,最后那句已有些近似于低语。

    “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哎呀,你别乱动,看,又梳乱了,还让我怎么结发髻?”

    女孩轻拍了一下太子的肩头,让他坐正些。此时我已转至帷幔处,可以清晰的看到榻边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太子正坐在镜前,身后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为他梳头,少女肤色白皙,侧面的轮廓柔和娇媚,嘴角衔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太子含笑看着镜中映照出的少女,目光专注而充满喜悦,偶尔与镜中人四目相顾,两个人眼中好像都只有彼此,浑身未觉我这个闯入者正在一旁观察着他们。

    我抑制住想要出声唤他的冲动,准备悄然退出去,恰在此际,太子看到了我,他像往常见到我那般高兴的说道,“哦,元承,是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微一滞,对他欠身行礼,微笑道,“殿下刚沐浴完,是臣来得不巧了。”

    “哪儿有什么不巧,我已梳好发了。这天儿越发的燥热了,还不到晌午太阳就晃的人眼晕。我才下了课,赵先生倒不怕热,讲的精神抖擞的,只听得我都要睡着了,这才回来让他们打水沐浴,清爽一下。”他一边说,一边笑着冲那少女点点头,示意她退去,眼神仍然温润柔缓。

    “绛雪回来,”他叫住少女,“早膳时我让人留了一碟木樨露点的酥酪送到你屋里了,这会儿无事你且去用些,午膳时再来找我罢。”

    绛雪笑着答应自去了。太子目送她的身影,眉梢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眷恋。我只作丝毫不察,然而还是有一丝心惊,快满十岁的太子殿下原来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元承找我何事?”他转顾我,轻快的问道。

    我将他的课业奉上,又对他讲了我的改动之处和因何这样修改。他听的认真,频频地点着头,“元承真可谓是我的师傅了,你历次帮我修改之处,都是赵先生后来夸赞的地方。我一直都没好好谢你,不如元承也受我一拜好了。”他起身,欲对我行后生之礼。

    我忙扶住他,欠身道,”殿下不可,臣岂敢受这一礼。赵先生每每向陛下夸赞您时,臣听着好的都是您自己的思路和文辞。臣只是在殿下文章精妙的基础上偶尔锦上添花而已,当不得您的大礼。”

    他对我和悦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你总是这么守礼,连母亲都许你不用自称臣了,你却还是在我面前这么规矩客气的,不管如何,我都拿你当我半个老师看待就是了。”

    我对他应以微笑,因想到此前陛下交代之事,便借机探问他,“过些日子要开夏至宴了,殿下可有什么想听的新曲子,臣让教坊司的人排演出来给殿下听。”

    他侧头想了想,答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教坊司排出来的都一个味道,堂皇庄肃有余,却失了天然趣味。还不如我宫里寻常的侍女弹奏的好呢。元承,你说宫中怎么就没有玄宗时的梨园那样的盛景,又是霓上羽衣曲,又是胡乐的。想想都好玩的紧。你正经该劝母亲多招些民间的高人来,让教坊司也添点生气才好。”

    我笑而不语,早前便听闻他对音律颇有心得,天份亦奇高,只是没有机会亲耳聆听,遂含笑问他,“臣一直想聆听殿下的演奏,苦于没有耳福,不如在夏至宴时,殿下亲奏一曲,也能让陛下知晓您对音律方面的天赋。”

    “哦,这样好么?”他凝眉一叹道,“母亲好似不大喜欢我关注这些,连海也常劝我说这样会移了性情。我便不明白,古来识得音律的名人多了,偏帝王家不行,也罢了,谁叫那些个精通此道的皇帝大半都做了亡国之君。”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如今四海升平,您日后必会是承平之君。臣相信届时您的喜好也一定可以得到施展和发扬,再现一个梨园之景亦不是难事。”我劝慰道,又鼓励他,“此番夏至宴只宴请一些勋贵和要员的家眷,应是气氛轻松愉悦,陛下一定不会觉得您演奏拿手曲目有什么不妥。”

    他听我如此说方才眉头舒展,良久之后忽然问我,“我听连海说,这次夏至宴上,母亲想为我挑选太子妃和良娣的人选,是真的么?”

    我忽然想起适才看到的那一幕,心中一动,颌首道,“陛下确有此意。但殿下年纪毕竟还小,此番只是想让您能对京中名门淑媛有个初步的了解,殿下若没有中意的人选也无妨。”

    “哦,那便好。”他仿佛舒了一口气,“我才多大啊,母亲那般着急做什么。元承,皇家的婚事是不是一定不许自己做主?”他忽然小心的探问我。

    我沉默须臾,回答,“所谓皇家无小事,亦无家事,因为皇帝的家事也等同于国事。所以殿下未来的正妃恐怕确是需要令陛下,群臣,天下人都满意。不过陛下也会尊重您的意愿,不会让您觉得委屈的。”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之后不再涉及这个话题,开始和我讨论经义和前朝的掌故。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却始终无法抹去对刚才那一幕的不断追忆,一壁想着,心却没来由的乱跳了数下。

    夏至那日,陛下在西苑无逸殿宴京中三品以上命妇内眷。彼时教坊司设乐歌于殿内,表演舞乐杂技人等皆候于殿外。

    因是常宴,陛下便命教坊司免奏炎精开运等大宴时节的曲目,只做一些时新歌曲佐以笙箫管乐,并令诸位内眷小姐们赋诗词以助兴。

    一时众人皆提笔凝思,少顷,礼部侍郎嫡长女袁太清先行搁笔,一旁侍立等候的内侍随即将她的词作呈于御前。

    她所作乃是一支咏荷叶: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恋恋青衫,犹染枯香,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陛下看罢,赞道,“袁侍郎家学渊源确是不错,太清文思敏捷,朕见你适才一蹴而就,却不想能这般清新脱俗。你如何想起歌咏这荷叶的?”

    袁太清起身回道,“臣女刚才路过太液池,看那一池芙蕖接天连碧,隐隐又有荷香随清风飘散,便有感而发,又想着古来咏荷叶的诗词虽有,终不及赞荷花的多,那荷叶甘做陪衬也就罢了,可它毕竟衬托了荷花之娇艳妩媚,所以才心生爱怜之心,想要歌咏一番。”

    言罢她又蹲身一礼,她语音清脆,神态自若,殿中人早已被她的侃侃而谈所吸引,皆凝目望向她,但见她身着青烟纹散花纱衣,盈盈俏立,恰似挺立于碧波之上的翠色莲叶,令人观之可忘却俗意。

    陛下微微颌首,转顾阶壁之下就坐的太子。太子了然,淡淡一笑道,“母亲才只看了这一首,这阕词虽好,却也该看看其他人的佳作再来品评才是。”

    陛下亦只一笑,这时陆续有内侍将众人的词作奉上,她一一看去,半晌,指着其中一阕词说道,“这支燕归梁也是咏荷花的,倒也巧了,朕念给你们听听。”她随即念道,“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陛下刚念罢,只听襄国公夫人摇着手中纨扇,轻笑道,“这是哪位小姐所作?与刚才袁姑娘的意境又全然不同,只是这词虽清俊,却有些悲凉,毕竟是感慨故国远去繁盛不再。和当今盛景有些不符呢。”

    席中一位身穿软银轻罗锦衫的少女闻言立即起身,不慌不忙的含笑说着,“臣女是威远侯林氏之女,小字蘅若。臣女也觉得自己做的这阕词太过悲戚,实在是刚才听了袁家姐姐的那一支心生喜悦,所以才同样挑了荷花来咏诵。只是一意为求新颖才做的这般感伤。还望陛下和太子殿下恕罪。臣女还有一阕词呈上,自和刚才的不同,请陛下一阅。”

    众人见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连作了两阕词,都有些诧异。内侍将她的词呈上,陛下阅后令内侍高声诵出: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椎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好一个我有江南铁笛,吹彻玉城霞。清丽中竟带了几分豪气,真正女中罕见。我听着甚好,不知陛下和太子殿下,以及诸位感觉如何?”说话的正是首辅高辉的妇人许氏。

    林蘅若含笑拜谢,“许夫人谬赞了。臣女拙作,供陛下,太子殿下和众位夫人小姐们一笑罢了。”

    此时久未出声的太子忽然举目凝视她,问道,“林小姐会吹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