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世事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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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三所依旧颓败,周遭环伺荒草断垣,和这座华丽的宫阙那么不相符,却很适合现在的我。

    神宫监的内侍将我领到此处,便迅速离开了。这破败的房间竟然还是当年乾嘉帝囚禁我的那一间,世事一场大梦,兜兜转转,原来起点亦是终点。

    我像见到故友一般温柔的抚过那些桌椅床铺,拂去它们的灰尘,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尘飞舞,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心中一片空明。

    只是那时候,我还是渴望自己能够被人记起,或许还在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以后,我确实做了很多能令人想起的事,不同的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但此刻,我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个世界将我彻底遗忘,湮灭所有我曾存在过的证据。

    我在北三所清静的生活了两日,第三日,司礼监的佥书带来了皇帝申斥我的话,因为太过冗长竟然写了长长一卷纸。

    我跪在斑驳坚硬的青石板上,听着内侍抑扬顿挫的声音,含着皇帝的愤怒,蔑视,一句句响彻辽远的天际。

    此后每隔一日,便有内侍奉旨前来申斥我。每次来的人都不同,但申斥内容却毫无变化。不是每一个内侍都会怀着极大热情来完成这项任务,渐渐的他们都清楚了皇帝的申斥并无新意,而我已经听了那么多天,大约都快会背诵了罢。

    再后来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皇帝只是要让我这个罹患腿疾的人每日在石板上跪上半个时辰。于是他们又找到了乐趣,不再认真念诵那些文字,而是着意观察着我的表情,尽最大可能捕捉到我每一丝痛楚,然后回去作为闲谈的话题。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内侍们连我的痛苦都已不感兴趣,他们意兴阑珊,对于这个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厌烦,能推则推,以至于当日派来的人,脸上都会带着明显的不耐。

    我于是和颜向前来的人建议,这些内容我都清楚了,也可以自己念诵,不劳他们辛苦,我自在院子中跪足时辰,请他们去房中喝茶休息。如是,我们达成了默契,令至少一方人在这单调无聊的形式里得到一些轻松慰藉。

    偶尔神宫监的人也会叫我出去洒扫某处殿宇。但都只限于一些空置的宫殿,那里并没有我熟悉的记忆。

    一日,天有些阴,我的腿疾又开始发作,我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他走到我面前喝斥我,让我不要妄图偷懒,否则便会教训我。

    我垂目,想要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一阵针刺的疼痛,我不由自主的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扬起的灰尘瞬间沾上了他的衣衫。

    我稍微站稳,刚想要跟他道歉,抬眼看到他已扬起手臂,我没有力气挪步,只好闭目等待着他这一掌落下。

    没有预想的疼痛,我睁开眼,看到他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那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他平静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吩咐院中所有内侍,从此以后不许派给我任何事,更不许随意打骂我。

    这又不知是我何时结下的善缘,可惜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我并不相熟。我躬身行礼对他表示感谢,能做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我每日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虽然自诩心静,亦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我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里也知道,这一定是皇帝禁止的,我只能偷偷的去寻一些来。

    我央求一个给我送饭的小内侍,请他每天帮我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我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会在纸上写一些过去的回忆,对弈,唱和,煮茶,焚香,她牵起我的手,我们共画一幅画,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黄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我会再细细的看,慢慢的想,之后再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春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我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我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我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那一天,我跪在地上诵读那些熟悉的文字,奉旨前来的内侍从房内走出来,手里抖着一缕燃尽的余灰,笑问我这是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怆然无语,不知是否该出声求他。

    翌日清晨,一群内侍涌入我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的东西,幸而我在头天晚上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他们一无所获悻悻而去,之后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我说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我无事可做,便命我将当日的篾片悉数编好,第二天再依数送来,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花落时节,寒更雨歇。这日,我正在院中晒着太阳想,该编一支竹筐还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后传来哽咽的一声,哥哥。

    我回首,看到阿升站在身后,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少顷眼中已有泪水滑落。

    我欲起身,他迅速上前制止了我,蹲在我身边,泣道,“哥哥,我来看您了......您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他一把扯过那些篾片,怒道,“他们日日这般折磨您么?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爷,您跟我回宁王府去。”他试图拉我起身。

    我有些费力的按下他,摆首笑道,“看到你,我真高兴,你扶我起来,咱们去里面说话。”

    他依言扶着我进屋,一看到屋内的情况,他又再度潸然泪下,“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这里绝不能待了。我早就说过,她坐了这个位置一定不会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这般折腾您何时是个头啊?”

    我无言的笑笑,还是给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过这儿,我没有那么矜贵,这些都无所谓。至于她,既没杀我也没对我施以什么刑罚,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罢,去了宁王府,我养着您,王爷一定会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现在这样……”

    我对他摇头,“别告诉他,徒惹麻烦。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去哪儿都是个累赘。而且,我答应了先帝,留在这里,好好活着。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叮嘱。”

    他眼中蓄泪,连连摇头,恨恨道,“您就为这一句话,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么?您才四十岁!以后还有多少个日子要熬?她已经……已经不在了!您醒醒罢,这辈子你何曾为自己好好活过?”

    我哑口无言,只得无奈的笑笑,“改不了,我都四十了,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

    尽管我也不知道,她这样要求我,有何意义!

    我不想他难过,就转而问他宁王的近况,问白玉安置的情形。他一壁回答,心情才平复一些。

    他陪我说了半日的话,直到宁王身边的内侍来找他,他才又重新提起带我走的话题。

    “她让您好好活着,这个我自然懂。可非留在宫里做什么?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哥,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您想清楚了么?”他已近痛心疾首的对我哭道。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认真的点头,告诉他,“我还有回忆。往后,借着这些回忆,我觉得自己还是能活下去。”

    “您这一生,为她百般辛苦辗转,倒头来依然甘之如饴。有您这样一个人,她在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阿升留下了这句感慨,在泪眼婆娑中凝望了我许久,才转身离去。

    她是否含笑,我不知道,只有等到我再见到她时才能问问了,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在奈何桥畔再等上我几年。

    皇帝改了年号,这一年已是咸平元年。一天清晨,我尚在打水盥洗,突然院中冲进来一群内侍,为首的人我并不认得,他环顾四下,问我可有需要收拾的东西。

    我不解其意,一壁摇头,一壁问他,是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令我大感意外,他接下来宣了皇帝的口谕,要将我即刻押送去皇陵,并让我此后都在皇陵思过,不得擅离。

    这突如其来的皇恩浩荡让我措手不及,也欣喜不已。内侍们也没有给我再多问的机会,迅速将我押出神武门,登车后随即快马加鞭直奔皇陵而去。

    黄昏时,我抵达皇陵。春夏交接之时,满山翠荫正浓,夕阳西下林间倦鸟已归故窠。

    守陵的宦臣将我带至一个小院落,指着里面的房间,“你今后就住这里。”

    他不再理会我径自去了。我随意看着,房间不大,却打扫的干净整洁,日常生活的东西都齐备,心中一喜,这倒是比北三所舒适了许多。

    简单收拾过后,我便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奇怪的是,此后并没有人给我分配该做哪些事,我见其他宦臣有隔几日去皇陵殿外打扫,修剪花木,便向管事的人请示,他不置可否,也从来未曾主动找过我。由此,我当真过上了隐居一般的日子。

    而且这里不限制我用纸笔,甚至还能找到一些书。除了山里有些潮湿,我的腿疾更易发作之外,这里可谓没有其他缺点。

    一晚,我房中艾草燃尽,因山间多蚊虫,故此地常备艾草,我于是向管事宦臣去申请些新的,他点头答应,吩咐我先回去,他自会差人给我送来。

    我于是自得其乐的在房中写字,又想起当日曾和她和过的词,便在纸上默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并未抬眼,余光看到一人进来,想是帮我送艾草的宦臣,于是道,“帮我放在床边好了,受累跑一趟,多谢。”正要去拿些散碎银子给人家,只听一个声音轻唤道,“元承。”

    我手中一抖,钱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完全不敢抬眼,那个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我绝对不会听错,可怎么可能,她已经不在了。

    来人一点点的走近我,我心神大乱,背上已渗出一层汗,却还是不敢抬眼去看。

    “元承,是我。”她的声音清晰冷静,除了有些颤抖,“你看看我。”

    我用力的咬破舌尖,一股血腥气涌入喉咙,证明我不是在做梦,用力吸气后,我抬起眼,目光迎向来人。

    眉间若蹙,清丽无俦,这面容正是我日思夜想,魂萦梦绕的,而此刻,她竟然就在我眼前。

    我颤抖着伸出手,碰到她脸颊的一瞬,我禁不住浑身战栗,如梦呓般唤她,“徽赢……”

    她双眸中有水波荡漾,听到我唤她立即点头,含笑应着,然后抓着我的手,贴在她脸上,“是我,真的是我。元承,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们就这样相对站着,良久之后,我略微缓过些神,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她先是点头,然后笑着摆首,“我若不昭告天下说自己死了,怎么可能和你这样在一起,怎么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我心中一酸,随即问道,“那皇帝呢?她也知道?她......怎么能答应你如此做?”

    她略一仰首,神情傲岸,“她是我女儿!她还没有胆子弑母弑君。我提早把皇位让出来,她自然乐得接受。”

    我还是不能想象,“那么之前说你染病,不肯就医,只偏信道士......这些也都是假的么?”

    “自然是真的,”她不好意思的垂首一笑,“那个道士却是有用的,我吃了他的丹药才能好像死了一般,骗过所有人。只不过,那药吃了还是会伤些身子。”

    我疾问,“你身体怎么了?如今哪里不好?”

    闻言,她并未回答,只是望着我,目光越来越柔和,之后缓缓地笑了,“我没事,只是比从前弱了些,我终究也老了。还说我,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那日你来的时候,我在远处看着你,险些哭出来,你那么憔悴,形销骨立……是不是她又折腾你了?”

    原来她看着我来此地,我不禁笑着应她,“有你在,会护着我的,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温柔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走近我,轻轻的把头埋在我怀里。我没有一丝犹豫,张开双臂拥她入怀,紧紧的贴着她的身体。

    膝盖骤然间一痛,我站立不稳晃了两下,她连忙扶着我去床上坐了,又去打热水。

    我看着她并不熟练的做着这些,心里百感交集。她动作柔缓生怕弄疼了我,充满爱怜的问道,“在南京的日子,又加重了罢?我知道你听到我的消息一定会担心,可是我没办法,又不能把我的想法写出来给你,后来我看到你要求回来,就知道你一定是急坏了,我不能再耽搁了......都过去了,接下来你得养好身子,你如今竟比我还弱些。”

    我笑着都答应,心中顿觉踏实安宁,唯有身上各处的疼痛还在提醒我,长久以来的殚思极虑、身心俱疲,直到此刻才定下心来,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她心疼得看着我,又抚了抚我眼底的青色,替我脱去了外衣,盖好了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含笑望着我。

    “别走好不好,我想醒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你。”我对她提了一个颇为过分的要求。

    她立即点头,抓着我的手,认真的应承我,“放心的睡罢,我不走,从今以后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

    这是天籁之音罢,让我感觉浑身轻松,神智清和。我对她应以温柔的一笑,缓缓闭目。

    我心中充满宁静喜悦,也终于实现了今生所愿,那么我可以再做一次那个梦了罢。梦里,她还会知晓我何时归家,然后倚在门边,含笑看着我,没有忧愁,也没有哀戚,她不会说抱歉,而是对我说,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