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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嘉自和颜海生看到女儿的样子,那一瞬间,心脏都已停止跳动。

    他们活泼大方,明亮狡黠的女儿,他们用全部心思去呵护养育的女儿,他们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让她受到一丝伤害的女儿,此刻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抱着自己缩在床上。

    卓嘉自的心痛得像有千万把刀在绞动,那样的疼痛让她几乎直不起腰来,那么坚强的人,被母亲出卖受尽非人的苦楚侮辱尚且毫无泪痕的人,在这一刻,泪奔如瀑,她再也没有平日的洒脱自如,她流着满脸的眼泪颤抖着手去分开颜子真紧抱的双臂,用尽了力气,终于分开,手臂下的颜子真,双目茫然,像一个外表完好内里破碎的布娃娃,失去了所有光华,黯然无神。

    卓嘉自的眼泪一滴滴连续不断掉在颜子真身上,她用尽全身力气才镇定着声音说:“颜子真,你听到妈妈没有?看到妈妈没有?”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卓嘉自两只手紧紧抓住颜子真的双臂,那一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把颜子真整个人从床上拖起来,强迫她靠在床头。

    卓嘉自抓着她的双手,两眼牢牢盯着她:“颜子真,颜子真,你别逃避,你看着我们,爸爸妈妈有话要跟你说。”

    颜海生走上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的疼惜和难过化成湿意,用力眨了眨眼睛,握住女儿的肩膀:“颜子真,乖,别叫妈妈担心,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你不会让爸爸妈妈担心。”可是怎么眨也眨不去他眼中含着的泪,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温和的声音满是安抚,教人心定,他慢慢轻轻把颜子真抱在怀里,说:“乖女儿,子真乖宝宝,你听得见的是不是?不要吓爸爸妈妈,事情没有那么坏,你听我们说话好不好?乖女儿,乖子真,爸爸妈妈有事瞒着你,你听我们说好不好?”

    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颜子真的后背,仿佛安抚幼年颜子真,慈爱而纵容。那时候的颜子真总是快活的,可是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比如被老师留堂,比如总是做不好题。那时候颜海生就会抱着她拍着她哄着她,后来卓嘉自看不过眼,就想办法锻炼她的小心脏。再然后,她缩在爸爸怀里就纯是撒娇讨好了。

    那样温暖的怀抱,那样熟悉的感觉,那样宠爱的声音,颜子真慢慢地转动眼珠,轻而含糊地叫:“爸。”

    颜海生慢慢扶着颜子真坐在自己面前,温柔地慢慢地说:“子真,爸爸妈妈有话跟你说,你好好地听着,好吗?”

    颜子真呆呆地看着他,四散的意识飘忽着,有一丝游荡在她眼里,却挣扎着想逃。她不想听,她不想听。这样的噩梦她宁愿快点结束,再也不要醒来。

    卓嘉自看到了她的眼神,这个女儿,从不曾这样软弱,那样灰烬一般毫无光亮的眼睛,不是她的女儿所有的,她的女儿,颜子真的眼睛,是比星辰还明亮的,她心痛得无以复加,这是她亲亲爱爱的小女儿啊,骨里血里的亲,那样的好,却一再地受到这样的伤。可是她就那样咬牙忍着,因为怕伤害到父母。

    她咬了咬牙,她看进颜子真的眼里去,在颜子真要回避的一刹那,她清清楚楚地说:“颜子真,你不是我的女儿。”

    那是一柄最利最狠的刀,刺向最软最伤的地方,卓嘉自不顾自己遍体全心的血,再一次清清楚楚地重复:“你不是我生的,所以,你和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颜子真浑身震动了一下,她睁大眼,神识茫然,却下意识地看着卓嘉自。

    卓嘉自伸手,轻轻抚摸着颜子真的脸颊,如同呵护至宝,声音平板中隐隐带着说不出的痛:“1978年5月12日,我生下我的女儿,她叫周子真。周家不喜欢女孩,他更是厌憎女儿,孩子一哭,他就骂人摔东西,有次把孩子吓得大哭不止,他居然拿了把菜刀说再哭就剁了她,虽然被全家人喝骂,他的眼神戾气却始终没改。”

    卓嘉自没有表情,只淡淡地叙述:“我后来很后悔,我知道他没有人性,我竟不知道他会真的完全没有人性。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回来,孩子不舒服,一直在哭,他睡不着,就起身骂,我没理他,只哄着孩子,可是怎么哄也哄不好……”卓嘉自的眼微微有些失神,“他……他从我怀里夺过孩子,从窗口扔……扔了出去。”

    颜子真的意识终于聚拢,慢慢抬起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

    卓嘉自径自说:“窗户有窗棱,孩子……穿过窗棱扔出去的时候,把窗棱都撞断了……”

    卓嘉自的声音带着再也抑制不住的颤抖,那作为一个母亲刻在心头恒久的哀痛和悲苦一点点渗出来:“我吓呆了,跑出去,从地上抱起我的孩子,她……她……她的哭声变得很细很细,我疯了一样跑去找赤脚医生,没等我到医生家,她就不再哭了。她的嘴边、她的鼻子、耳朵全是血。我一直跑到医生家门前,医生说,孩子已经死了。医生是周家亲戚,我不相信我说他骗人,我要去县里找医生,我就一直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孩子的身体变得很冷,然后,我晕倒了。我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就这样流产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生育。”

    室内一片死寂,那样惨烈的事,卓嘉自简洁而完整地讲完,却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垂下头,双手仍然抓着颜子真的手,却不再用力。

    颜海生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肩膀。

    过了许久,卓嘉自抬起头看着颜子真,颜子真呆呆地看着妈妈,听到妈妈温和地说:“所以,颜子真,你不是我生的孩子。你和周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你明白吗?”

    颜子真张大眼睛,她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她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往事,这样的妈妈她要受了多大的苦难啊。

    她不相信,她怎么能不是妈妈的女儿呢?她明明就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啊。她转头看向爸爸。

    颜海生轻声说:“子真,你妈妈说的,是真的。你姓颜。”他看着眼前的母女,这两个女人,一个坚强善良有原则,一个活泼明亮可爱,他一生中的瑰宝。

    他伸出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和她讲以前的事情:“我当时在青乡和其他几个村乡指导生产,需要每年去一次。那年已经是第三次过去,知道你妈妈的遭遇。当时需要集中全乡的年轻人学习,你妈妈有文化而且聪明,我指导生产时她是作为骨干参加的,我们慢慢有点熟悉。”

    “那一年的培训你妈妈因为生孩子没有参加,到了八月,我听说她刚出生的女儿病死了,她被关在柴房里,说受不了刺激疯了。我在青乡的关系还好,听人私底下说她其实没有疯,但这样关下去可能真的就疯了。我多少也知道周家的品性,很同情她的遭遇,就找了机会去到柴房,她急促地跟我说了事情经过。我回去细想了想,看周家的意思怕是会对她不利,至少可能会一直把她当疯子关着。我实在气愤,却也知道不能硬来,就想了个法子,趁生产队卡车日夜赶着运粮,半夜把她从柴房放出来,给了她钱,把她装在粮袋里和其它的粮袋一起放在车上,让她等卡车开到城郊时下车,然后坐火车去邻省我家暂避。”

    卓嘉自接下去说:“我辗转很久才找到你爸的家。我见到你奶奶,给她看了你爸爸的信,你奶奶很慈爱地接纳了我,然后,我就看见了你……”,她的声音哽住,她怜爱地看着颜子真,“你才四个月,躺在摇篮里,安静地笑着,朝我伸出手要抱。我像被雷轰了一样不能动弹,我想,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回来了。”她转过脸,泪水奔涌而出。

    颜海生轻轻安抚着她的肩,对颜子真说:“你的亲生母亲,身体虚弱,始终怀不上孩子,到了三十多,终于怀上了你,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有危险,可是她一心要孩子,最后在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世。”颜海生的脸上带着久远的悲伤,“嘉自自从见到你,便视若己出,我们后来决定在一起时,就和你奶奶一起决定,永远不让你知道这些。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可是颜子真,你妈妈是真的爱你,你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颜子真看着他们,二十多年来,妈妈的言笑呵护一一闪过,她从来也不曾感觉到过她对自己有哪里不像亲生母亲,她的嘲弄,笑语,捉弄,疼爱,甚至责骂,和别人家的妈妈一模一样。

    颜子真的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妈妈,她哽咽着叫:“妈妈,妈妈,妈妈……”

    卓嘉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背,低低地应着。

    过了很久很久,母女俩都平静下来,卓嘉自替女儿把头发顺到耳后,低声说:“子真,跟爸爸妈妈回家吧。”

    颜子真点头,抬头看到客厅的茶几上一叠眼熟的衣服,颜海生说:“我们来的时候,邓安和莫琮就离开了。”

    颜子真在这里呆的几天其实是有记忆的,不过就是茫茫一片,现在想起来,邓安的身影竟无处不在似的,她微微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