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座湖老去(下)

帝衣戏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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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驴背上倒骑的老头侧头酣睡。

    半两神仙醉入肚,世事难挂心头呐,这世上最没趣的就是做神仙了,兴尽酒来,这样的江湖才有趣,老死怎么看都没有醉死来得痛快,至于长生不死更是无稽之谈,千百年何曾见过有人神仙得造化的,老头在想自己死后碑文刻些什么,是青莲乡青莲居士李清白,还是无碑无字留给后人头疼去。

    没死就想着身后事的老酒鬼被毛驴踹下地,这次却没有骂这个喝酒不认人的老伙计,而是拍了拍驴脑袋说道:“亏老伙计你弄醒了我,险些耽搁了大事。”

    毛驴打了个喷嚏,把鼻子往酒葫上凑。

    老头儿一把抱住酒葫说道:“这可不能再给你喝了,剩下的半壶酒是留个一个故友的,也不知是否来得及了。”

    毛驴一甩尾巴,不去看那酒葫了。

    老头儿摸了摸驴脑袋,拎着酒葫走在前面,毛驴哼哼打着喷嚏,慢慢走在他身后。

    这老头自称青莲居士,名李清白。

    。。

    清凉山上悬挂着一条白练瀑布,山势陡峭至极,钟灵毓秀,瀑布旁那间屋子破旧无比,仍留着当年留下的种种痕迹,甲子六十年过去,山还是这山,瀑布不减当年半分,唯独人去屋空,不复旧景。

    “你是为师见过最具根骨的丫头,修行这东西最是讲究根骨悟性,世人只知道羽仙宫有谪仙身份的道童子,谁又知道老夫这徒弟资质更胜他半筹,你若随为师修习术法,修为必然要高出前者,你若随李清白学剑,不出十年,江湖就要多一个女子剑仙。”

    灵溪迷糊的翻了翻眼,实在懒得想什么是女子剑仙,对她来说,修习唯一的意义就在于打发时间。

    灰衣老人闭目凝神,忽然张嘴吸入一口气,顿时衣衫飒飒鼓动,双手缩入袖中,身子缓缓飞了起来。

    灵溪怔怔的看着他,微微张嘴,似乎惊诧于老人神仙一般的手段。

    山巅瀑布飞下,轰声迭起。

    “乖徒儿,看得清楚吗?”老人纵身百十丈喊道。

    灵溪点了点头,瞳孔里倒映着那道身影。

    灰衣老人笑了笑,忽然收敛起笑容,面色一整,衣袍陡然鼓起,无尽的气机从双袖中涌现,竟然化作两条青龙飞出。

    “起!”

    只见双龙携水而上,将百丈瀑布生生提起,灰衣老人衣袖一碎再碎,不退反进,胸中一口气含而不吐,手里托起百丈瀑布,恍若天人挟瀑布以遨游。

    灵溪惊得站立起来,忽然感觉头顶气机一变,仿佛无尽星辰坠落,浩瀚的压力灌顶而来。

    灰衣老人脸色一白,身子隐隐有些抖动。

    “黎道友,借你半葫酒,敢不敢接!”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牵驴的老头出现在悬崖对面。

    “剑圣李清白的酒,有何不敢!”

    灰衣老人洒然一笑,接过飞来的酒葫,酒入豪肠,比之先前更为磅礴的气机从他身上迸发,浩瀚如海。

    刹那,恍如天人。

    。。

    灵溪刚入蜀地的时候,曾问灰衣老人,修行是什么,老人说李清白的修行就是一壶酒一把剑,而他的修行就是一口气,至于你的修行是什么,那要看你为了什么,灵溪迷迷糊糊,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说为了吃饱,忽然想想也不对,苏逸再身边的时候,再走投无路,好像也不用担心挨饿,灵溪忽然想起那天苏逸身受重伤陷入重围,自己背着他逃出来,逃了足足数里路,还被他一路取笑说太瘦,背在身上硌得慌,小胸脯都给瘦没了,瞧瞧人家姑娘,十六七岁胸前都揣着八两肉呢,灵溪晚上在铜镜前比划了半天,一晚上叹的气比一年还多,当她揣着两个花白馒头在胸前,吵醒熟睡的苏逸时,惊得他嘴里能放下两个鸡蛋,拿出馒头啃了两口,又把她撵了出去,馒头趁热吃别浪费,哪有先长胸再长肉的,多吃点才是实在的。所以在蜀中的日子里,灵溪除了吃饭,旁的便是修行都可以落下,更是让灰衣老头陪她去山里挖了好些药材回来,熬成汤药喝,每顿都没落下。

    想学飞剑心里念着给苏逸一个惊喜的灵溪,哪里管灰衣老头苦口婆心的在那里兜售他那些看家绝活,一口回绝道不学飞剑就不修行,老头儿叹了口气,心里把李清白祖祖辈辈问候了遍,怏怏的说,你身子弱,先练气固本培元,等身子好了,再去练剑也不晚,灵溪点了点头,不情不愿的跟着老头儿修习闭息练气,运转两个小周天,竟然头一遭就能毛孔张合自如,没两日就气沉于海游走丹田了,惊得老头儿合不拢嘴,如此天赋学剑简直是暴殄天物。

    天才不是天纵奇才,而是天妒其才。

    灵溪跟着老头儿练气,境界几乎一日千里。

    所以当老头儿两袖气机携瀑布而下的时候,气机牵引之下,盘坐的灵溪不禁伸开双手,手中结扣,玄妙无比。

    电蛇狂舞,天地异象。

    灰衣老人气势一涨再涨,双臂撑开,如老猿挂树。

    清凉山上,一条白练瀑布倾泻而下。

    灵溪浑身衣衫飘动,水流离她头顶两尺处悬挂不动,滴水不沾身,以她为中心一阵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跌宕起伏,山石湮灭,房屋崩塌,唯独悬崖上一株青草依旧风中摇曳,神庭之上隐约有仙人起舞,仿佛要凝为实质。

    灵溪如入梦境,双目紧闭,口中呓语一声,竟然吐出一口郁郁青气。

    灰衣老人看见那口青气,这才放下心来,大手一挥,百丈瀑布归于原处。

    牵着毛驴的李清白看着同样衣衫潦倒的故友,叹了口气说道:“非要如此?”

    灰衣老人面无血色,缓了半晌,吐了一口浊气,这才说道:“我这徒儿天人之姿,纵使我这身修为也就助她数年修行罢了,说到底还是我亏欠了她。”

    李清白摇了摇头,看向闭目静坐的灵溪,说道:“的确是个好苗子。”

    灰衣老人哈哈一笑,脸上一扫萎靡之色,说道:“一生与你相斗,老来临死在徒弟上终于赢了你一把。”

    “这女娃未必知道你的苦心。”

    “知道不知道又如何。”

    李清白沉默不语,忽然问道:“你这是把她交给我了?”

    “是我徒儿自己要学剑,你李清白要说诗酒第一,我无二话,但要说剑术,不入剑仙境界,便当不得天下第一。”

    灰衣老人不服气的说道,说完挥了挥手,身子有些佝偻,望向远处的瀑布和崩塌的房屋,喃喃道:“闻道于此,化道于此。”

    李清白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微微垂下的手臂,忽然说道:“咱们再走一盘?”

    清凉山瀑布之下,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围坐在石桌旁。

    天色渐晚,灰衣老人吃力的睁开眼,想要再看一眼棋盘,人之将死,一辈子争强好胜的老人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故意输掉半子的李清白指着棋盘,笑了笑说道:“还是被你赢了。”

    话音落下,却发现再无回应。

    赢了半子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再无动静。

    酒干人未醒。

    又是一座江湖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