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上房揭瓦

芳华无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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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长宜换了一身深青色的宫女服饰,正坐在西厢的天井里和人聊天。她身旁的那名宫女大约二十出头,脸上有着几点小雀斑,笑起来的时候有很深的酒窝。在建章宫西厢,人人都叫她老钱。

    老钱来到赵长宜身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叫钱小花,你叫什么名字?”

    钱小花粗哑的嗓子和她的名字总是能让人产生错愕的表情。赵长宜听到钱小花的自我介绍后,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她告诉钱小花,她叫赵长宜。

    钱小花坐在赵长宜旁边,好奇地看着她,问道:“你知不知道今早泼你冰水的是谁?”

    赵长宜道:“我知道她叫青梅。”

    “那你知不知道青梅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长宜顿了顿,然后说道:“一个能冲上门来找麻烦的人,应该是个不怕麻烦的人。”

    钱小花张大了眼睛,她觉得赵长宜说的话很有意思。于是她又向着赵长宜的身边挪了挪。

    “青梅的姑妈在太后跟前当差,她又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平常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但经过早上的事后,我想她会收敛些了。”

    “她收不收敛,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想要她明白,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道理,我懂。”

    今天早上,赵长宜一开门就被青梅泼了一盆冰水。她在青梅的骂声中知道,她之所以来找自己的麻烦,是因为自己住了那间屋子。那间屋子是整个西厢,除了冯云亭的屋子外,最好的一间了。青梅想住那间房很久了,本来冯云亭已经有松口的迹象了,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赵长宜。青梅气不过,一大早就来找赵长宜的晦气。

    赵长宜当时被那水激得直打颤。她走出门,看见不少宫女正等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处,等着看她的笑话。

    赵长宜顿了顿,然后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缓缓地走向院子一角的水井。那是一口老井了。虽然是冬天,还是可以看到井边一些滑溜溜的青苔痕迹。

    赵长宜把水桶放下去,有些吃力地绞上来一桶清澈冰冷的井水。

    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宫女们都伸长了脖子。

    青梅站在石阶上,大声地说道:“你这个狐媚子,你想要干什么!”

    赵长宜没有说话,她用行动回答了她。

    赵长宜提着那桶水走向青梅,青梅忍不住地后退。可她看了看周围那些宫女,又不得不停下后退的脚步。

    赵长宜将那桶冰冷的井水泼向青梅的时候,后者尖叫着躲开了。大半的水洒在了地上,但剩下的一小半,总是让青梅吃亏了的。

    “你……”

    看着青梅又是狼狈,又是生气的样子。赵长宜想,她也就和梁莺莺差不多。她甚至还比不起梁莺莺。

    “唉哟,我一时没看着你们,就要上房揭瓦了。”冯云亭这时候才慢条斯理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青梅立刻跑过去,一抹自己脸上的井水,指着赵长宜说道:“冯姑姑,为什么她住了那间房,你不是答应要给我的吗?”

    冯云亭皮笑肉不笑地用帕子压了压嘴角,说道:“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了?我不过是说有可能给你。”

    青梅闻言暗恨,在心里骂了冯云亭一句不要脸,然后又问道:“那凭什么她就去住了?”

    “她?”冯云亭笑了笑,看着赵长宜。后者放下水桶,在院子里站得直直的,像是朵才出水的芙蓉花。

    “她是宋总管交代下来的人。”冯云亭看不惯赵长宜那副清高的模样,她走过去,说道:“不过虽然是宋总管交代下来的人,但到了西厢,也就是宫女。你这身衣裳,还是快去换了吧。”

    冯云亭故意说是宋安交代下来的人,而不提陛下。若这些宫女知道,赵长宜是陛下交代下来的,只怕就不会再有人去找赵长宜的麻烦了。

    赵长宜看着冯云亭,略微仰起头,似乎不屑与冯云亭说什么。但下一刻,她却突然对冯云亭笑了笑。

    “是,我这就去。”

    不明白那昏君的用意也不要紧。我只要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就是了。

    我来刺杀他,不光是为了义父的任务,更是为了赵家的血仇。现在,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那么这场刺杀,就还会继续下去。

    仇恨,并不会因为些许的疑惑就被冲淡。

    秦桓,你把我放在宫里,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赵长宜换上了宫女的服饰。这天上午冯云亭并没有派给她差事。她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其他宫女都对她指指点点,只有老钱来找她聊天。

    钱小花想着赵长宜说的那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然后说道:“虽然你不想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但你这样在这宫里,只会显得扎眼。只会让更多的麻烦上身。”

    赵长宜道:“无论我做什么,其实都会有麻烦找上门。与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还是觉得,能讨回一点,算一点。”

    钱小花看着赵长宜,看了很久,然后说道:“你是个有趣的人。”说完她就拍拍屁股走了。

    赵长宜此时看着钱小花的背影,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等后来她知道钱小花是老钱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能认识钱小花,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

    “去把赵长宜叫来吧。”秦桓在建章宫的书房内说道。然而不等宋安走出内室的门槛,秦桓就又叫住了他,“不,不必了,先把张固给朕叫来。”

    “张廷尉?”宋安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最近雍京没出什么大案子啊,陛下怎么会想起叫张固来?

    “那赵姑娘?”

    秦桓皱了皱眉,提到赵长宜似乎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先让她在西厢呆着,好好锉挫她的锐气。敢那样称呼朕!”

    宋安见秦桓面色不善,不敢再多言,立刻去把张固请了来。

    廷尉张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长得很严肃。他见到秦桓后先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然后才问的:“不知陛下找微臣来所为何事?”

    秦桓道:“朕想让你查一桩案子。”

    “查案是微臣的本职,陛下但请下令。”

    秦桓走到张固面前,盯着这个年轻的臣下的眼睛,说道:“那是一桩十二年前的旧案。”

    张固眸色一动,但没有说话。

    秦桓却忽然放缓了语气,对张固道:“张固,你的胆量如何?”

    张固道:“臣也不知自己的胆量如何。”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

    “臣被臣的夫人训斥的时候,一句嘴也不敢回。但是臣在处置帝国的敌人时,无论对方是什么人,臣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秦桓被张固的话逗笑了。他看着张固,就带着那样畅快的笑意,对他说道:“好啊,张固。那你就替朕查查十二年前,赵华祸国案。”

    对于秦桓要查的案子,张固似乎早已料到。他熟读帝国刑法卷宗,自然知道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案子。等真的从秦桓口中说出这件案子时,他并没有露出害怕,或是退却的神色。但他仍然在思忖了片刻后,对秦桓道:“不知道陛下要查什么?若真的查出来了什么,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因为有了第二个问题,所以张固的第一个问题听上去有些像是废话。但并不是,张固不是一个说废话的人。他知道,陛下不会无缘无故要翻查旧案。

    当年的祸国案牵连甚广,疑点多多。陛下此时提出来查这件案子,想必是想要借前事而灭今人。那么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

    秦桓只要稍微给他一点提示,张固就能有方向性地去查探。

    但就算查出了当年的事有人做错。但如今外戚当政,秦桓是不是能动得了他们呢?

    张固并不惧怕查探这桩旧案,对于这桩旧案,张固知道有很多可以查的地方。毕竟当初有些事,做得并不怎么干净。他有信心可以查个清楚明白。他只是担心这件案子查出来后,是否有意义。他担心,以陛下如今的实力,是否可以动手掀开这桩旧案。

    秦桓显然也明白张固的意思,他沉默了下来。

    张固低着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秦桓慢慢地走回他的位置——那把雕刻着龙的座椅。但是他并没有坐下去,而是用手轻抚着椅背上那些让人敬畏的纹理。

    “查,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牵涉其中的人。”秦桓转过身看着张固。他的背脊挺直,眼神坦荡而明亮。他用一种无比坚定的声音对张固说道:“朕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放心,等你查出事情真相的那一天,朕会给你,给天下,一个交代。”

    张固闻言,容色一肃,整衣拜道:“臣,当不负陛下所托。”竟然是要全盘掀翻吗?陛下,您已经做好准备了吗?若是这样,那么臣愿意为您做一个马前卒。

    秦桓看着张固,左手缓缓握紧成拳。

    太后要去瑶山行宫,今年冬天,雍京城中该是朕的天下了……

    这场发生在皇帝书房的对话,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张固走后,秦桓步出书房,遥望着西厢的方向,心中默然说道:赵长宜,朕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而此时的赵长宜正在西厢的洗衣池边,看着自己侵泡在洗衣池里,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她再一次想起了秦桓对自己所做的种种。虽然她告诉过自己,不要再去想了,自己只要杀了他就够了。可是那些想法总是在不经意间闯进自己的脑海。

    那个昏君说,带自己入宫,是要亲自折磨自己。可和死牢中的种种酷刑相比,西厢内的这些活计,似乎算不得折磨。

    “赵长宜,你又在出什么神,还不赶快干活!”头顶传来呵斥的声音,赵长宜从水中的倒影辨认出,那是冯云亭的亲信鲁清妙。

    赵长宜笑了笑,重新将手里的衣服搓揉了起来。她用的力气很大,似乎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衣服上。

    等鲁清妙离开后,一个叫春时的小宫女,畏首畏尾地凑过来,对赵长宜说道:“你这样洗不对,手总泡在水里,是要生冻疮的。”

    赵长宜看了春时一眼,没有说话,依旧按照原来的样子洗衣服。这是她想要惩罚自己,想要把脑中那些想法全都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