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悲催的柳奚笙

茗沫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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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泉山潭柘寺位于扬州府东南隔着苏河和苏州府交界处。

    这座寺庙历经五朝千年风雨,寺庙不大,却是江南少有的香火鼎盛的名刹。

    寒泉洞位于山顶,说是洞,其实也就是一处岩穴石室,室中供奉两丈高的礼教圣人朱孔的白岩石雕塑。

    传说,圣人曾经在潭柘寺修习,讲学。

    因此潭柘寺除了受普通百姓的香火诚心,也很受江南学子的礼敬。

    每日上山拜佛求心的人除了大批百姓和官宦人家,也总有一些寒门学子和云涧书院或者鹿门书院等著名江南官学里的学子。

    拼着双腿发软打颤也要爬上山顶,去拜祭一下圣人,学子中传言,会考前来叩拜圣人,能让你在科举中超常发挥。

    当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学子们也只是求个心安,可以在会考中不那么紧张。

    潭柘寺可能也是想着沾了圣人的光,因此对待一些有才华但是却囊中羞涩的寒门学子很是优待,免费提供住宿的厢房。

    供一些秀才生员的考生在寺中研读学问,当然学子们还是要交很低的一些餐食费,才能得到斋饭。

    寒泉洞前就是整个寒泉山上泉水的发源地,寒泉池,池旁多岩崩隧谷,池顺着山谷石罅流经全山。

    寒泉其实是一处温度很高的温泉,寒泉池总是终年冒着滚烫的水泡。

    此时入冬,罅中的水汽蒸腾,遇到冷空气,烟雾涌出,屡屡可见,整个寒泉山就沐浴在这样的白雾蒸渪中。

    忽略掉上山拜香百姓一边爬石阶,一边说话的谈论声,和山脚下迎合着这强大人流应运而生的连绵成片的各类小贩的吆喝声。

    白烟弥漫的寒泉山伴着清溪晨钟,倒颇有几分云深不知山门何处的飘渺感。

    卖热腾腾的肉包子的,酸醋浇着吃的云吞面的,吸引小孩子的透亮糖葫芦的,自家磨制的小枣糙豌豆黄的······

    各种冒着香气刚出锅的小吃和引着小孩子肚子里馋虫翻滚的甜食叫卖,让起早赶路来上香的百姓们更是饥肠辘辘了。

    “阿娘,我想吃那个”。扎着双髫穿粗布衣的小女孩指着不远处一个小贩刚掀开大锅,冒着白色热气的荞麦面烙糕。

    妇人摸了摸口袋里攒了一年的二两银子,这是供奉佛祖的。

    “囡囡乖,小孩子不可以贪嘴,不然佛祖会不保佑的。”

    “来,我们来吃带来的干粮”。

    妇人从天没亮就从乡里赶来了,这都快晌午了,孩子肯定是饿了,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硬邦邦的干饼。

    掰开一大半给自己的女儿,有哗啦啦的干饼碎屑掉落一地。

    “囡囡吃,这是你最爱吃的,娘烙的饼”。

    小女孩很乖的接过饼,用力的咬着,眼珠却一直盯着那各种花样的甜糕。

    妇人又仔细的把剩的小半块饼包好,放进包袱里。

    从包袱里拿出一截竹筒。

    “囡囡在这老实坐着,不要乱跑,娘去给你接点泉水来喝”。

    小女孩点点头,继续坐在石阶上啃饼。

    此时有很多同样赶路来的百姓都坐在空地上吃干粮,寒泉山上流下的泉水是她们喜爱来这里拜佛的又一个原因。

    泉水甘爽可口,是佛爷赐福过的,喝了能保佑身体强健。

    潭柘山的佛祖不单灵,也最是怜悯,不然怎么会赐下这么可口又不要钱的泉水呢。

    接泉水的百姓很多,妇人回头看了看女儿老实的坐在石阶上吃饼,又往溪流上流进了进,这一片的泉水两边都被人挤满了。

    离小女孩坐着的地方不远,有一个书生在卖字画,书生很洁整,一身白色儒生服直裰,在一众灰褐色短打的小贩们很是显眼。

    小女孩的目光不由的被吸引。

    那是卖什么甜糕的地方,从来没见过。

    小女孩走入乌泱泱的人群中,忽然鼻子被人捂住,立即晕了过去。

    犹如一滴小水滴在人河中被蒸发,丝毫波动都没有引人注意。

    柳奚笙看着眼前和他讲价半天的身材发福,戴着员外帽的富贵老爷打扮的中年人。

    有点想打人的冲动,果然越有钱的老爷越抠门。

    “我这副《秋钓图》拿到县里的品墨轩去卖,不提装裱,就这样连个画轴都不装,三十两银子,他们都不会压我的价。

    您这位爷倒是好,就给我十两银子,还让我再给您搭副字,我这是字画,不是大白菜”。

    一身白衣的柳奚笙已经没有当初在茶寮时吹笛子时的翩然倜傥之态,生活的窘迫,让他自认为很好的修养有了崩溃的趋势。

    要说为什么原来在云涧书院素有大才子之称的柳奚笙为什么会混的这么惨,流落到街头,做起了以前最不屑的字画买卖。

    还寄居在不要房费的潭柘寺,如今为了餐食费不得不摆摊卖字画,和这个一看就是奸商的男人脸红脖子粗的讲价讲了半天的原因。

    那真是不能想,不能说,不能提。

    说出来都是泪啊。

    原来当初柳奚笙以为得了大运,居然有幸也有险的遇到了睿亲王。

    他虽然不惧科举出名头地,自认以他的才华,就是会考也会榜上有名。

    但作为聪明人的柳奚笙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与其中了进士,在地方或者翰林院从小小的文吏做起,不知道哪个年月才能碰到个赏识自己的上峰。

    还不如紧抱住这次机会,替贵人办好了差事,那自己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他献上了毒计,也得到了贵人的采用,最后更是破釜沉舟的第一次杀了人。

    在他以为从此就可以跟着贵人身边办事,也能跟着贵人回京的时候。

    贵人和他的手下全部都消失了,一个留守的音讯也没有留,什么交代都没有给他,就这样消失了,似乎他所有的打算,所有的在朝廷里期望一鸣崛起的盼望。

    都是黄粱一梦。

    让他相信这绝不是他的一场痴想,一场梦的证据很快就来了,他的恩师对他痛心疾首,大失所望,云涧书院将他逐出。

    江南学政亲自开口,不允许他参见院试。

    在府衙的差役在拿他下死牢前,他终于从交好的同窗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隐姓埋名躲在了这潭柘寺。

    原来张芝洞虽然倒台了,可是他的门生故旧都还在官场上,江南学政只是其中之一,各大官学里更是不少。

    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消息,张洞芝之所以倒台,当初那个攻进杭州府的黑龙寨正是柳奚笙使的计,原因正是因为柳奚笙曾经和张洞芝的公子张鑫有过冲突。

    还有说的绘声绘色的是,张鑫是柳奚笙杀的,尸体正是丢在了破庙里。

    有衙役按照传言中的地址找到了柳奚笙杀人抛尸的破庙,证实了传言,正是要来拿他审讯。

    柳奚笙从一叠震惊的消息中被打蒙,仍然没有忘记要逃走,不然他肯定要吃一场皮肉苦的。

    逃到了潭柘寺,好在这个寺里的接客僧也没有仔细询问,只问了两句他的学问就让他住了下来,拨给他一间小禅房。

    他有了落脚之地,就在纸上仔细的推理寻思,在苦思冥想了一夜后,他最后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贵人在背后推动的。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他的学问不够好,谋略不够足,不配做贵人的营下一枚卒?

    他为此在山上痛苦,悲恸,暴躁的想要撞墙。

    就是寺中的禅鼓声,以往欣赏的佛理,都无法让他的心火熄灭。

    权利之火。他本应该挥洒他的才华在金銮殿上的。

    可是全毁了,他一辈子都别想出人头地了,一辈子只能窝屈着。

    在不知道多少天后,他从绝望的醉死中清醒了过来。

    他用积攒的微薄的银钱,在上山的香客中,选中了一名在茶楼里打杂的伙计,让他每个月从山下给他送来在茶楼里听到的消息。

    在他知道了何志休居然真的一鸣惊人的做了江南总督后,他震惊的站起身来,接着沉思一番后,他喜的几欲癫狂。

    贵人既然有这么大的手腕,翻转间就可以让一个泯于百官中一个毫不起眼的七品小官,眨眼睛坐上一方大员。

    如果真的是想要对付他,又怎么会查不到他躲在潭柘寺呢。

    何况他在银钱用完后,也冒险两三个月就会出来卖字画。

    再一想,贵人完全没有理由对付他一个白手书生,他一没有显赫的家族,二没有出仕入官,根本没有同科人脉。

    他就是个读书读的还不错的书生而已。

    贵人让人散播了传言,却没有真的把自己下死牢受苦,当然这里面也许有自己跑的够快,做事够细密,没被衙役寻到有关系。

    但是贵人专门针对他的这番布置,让柳奚笙最后狂喜的判定出了。

    不是要除去他,那只有一条。

    就是要磨砺他。

    在困境中磨砺他的心性,最后委以大任,虽然柳奚笙不认为自己还有需要磨砺的地方,但还是为了贵人对他的期望感激涕零。

    他心中火热,等待着那群跟在贵人身边看起来如出鞘宝剑一样锋利的黑衣卫,其中一位有一天会来潭柘寺寻到他。

    告诉他,贵人在等着他。

    就是这样的等待,让柳奚笙重新充满了斗志,每日在禅房里不是研究学问或者禅理,而是把江南打听到到的那些零散消息练成线,每日推敲。

    以期能推算出自己可以大展宏图的日期。

    可是日复一日,无数天过去了,柳奚笙面对的是越来越迟的斋饭,和越来越面冷的小沙弥。

    潭柘寺的主持意愿是好的,可也不会每日盯着底下的人有没有善待那些免费居住的寒门学子。

    人情世故,并不会远离号称红尘外的寺庙。

    那香客敬上香油钱,换的佛祖的庇佑,不是和世间最久恒的物货两讫的法则相通的。

    不同的是,寺庙这件铺子有一个最大的掌柜镇着,佛祖。

    你得到了心中所想,那是你心中有佛,心意够成。

    你没有得到,那你应该忏悔,你心中对佛祖不够虔诚。

    什么,你说捐了那么多的香油钱,还不够心诚?店大欺客?这句话,你去和佛祖说。

    我们只是佛祖的弟子,来超度领引被世间凡俗困扰的凡人。

    有囊中羞涩的学子也只是在潭柘寺住个十天半月,就要去谋新的出路。

    可柳奚笙这位香客,在潭柘寺住了两年,这换成是谁都会烦的好吧。

    到目前为止,没把他扔出山寺,已经是佛祖怜悯的结果了。

    柳奚笙这个聪明人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

    因此他出摊的频率由原来小心翼翼几个月出现一次到现在每天都出。

    从胆战心惊,生怕有衙役冲出来,到现在,已经确定由于贵人的原因,他的案子已经无人注意了。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推测,这也是他明知自己的字画,当初能得到学里书画夫子赵子昂的称赞,在品墨轩能卖出好价钱,仍然在这山脚下和人讲价出卖的原因。

    万一他下山被衙役逮进了死牢怎么办,虽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也难免不会折辱一番。

    说不定,贵人的磨砺也包括这一点,*上的磨砺,不单是他思想上的呢。

    能少受点苦,换的更多的利益,这是柳奚笙自认聪明人都会做的事。

    柳奚笙研究了许多,想了许多,要是他知道自己落到现在这个囧境的原因只是明耀当初因为他看了孟言茉那惊艳的眼神不爽,又看他有几分才华打算用他,这才一句话吩咐下去。

    造成了原本在云涧书院,才华横溢,时时有官家小姐在酒楼里偷看的feng流倜傥的才子,变成今天这个和人讲价砍价还要担心有没有衙役上山惶惶不安的书画贩子。

    这样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声:人生就是一场戏的喜剧变化的情景。

    恐怕柳奚笙会呕血的,以他心在的心火,应该会呕出来的都是烧着火的血。

    “你既然知道在品墨轩可以卖三十两银子,仍然在这和我讲价,不是因为你有一些原因不能去的吗。

    在品墨轩的价值是三十两,那在这寒泉山脚下,这副画也就只值十两银子,和一个添头”。

    胖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小眼珠里闪着商人的精明模样。

    他会告诉这个窘迫的年轻书生,他就是品墨轩的掌柜的吗,当然不会。

    他也是从小伙计那里无意听说寒泉山脚下有一个卖画的书生,字画水平挺高的,这掌柜原本是不屑的,都落魄到卖书画的书生的水平能有多高。

    可有一次一个到店里来卖画的粗汉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才打听了两句。

    因为这样的粗汉一般不会来卖字画。

    “俺是上山拜香的时候,被一个年轻书生拉住,说他都两天没吃饭了,俺看他可怜这才给了他五两银子,他说到这来卖可以换五十两银子。

    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

    徒弟正要接话,被他抢过去说道:“他骗你的,在路边卖画的书生的画要是这么值钱,他还能饿的两天没吃饭吗?”

    “你说的也对”。粗汉点点头,他是个卖肉的,杀了太多生,本来也是上山求佛祖保佑他女儿的病快点好,做了件好事,他心里也并不太介意被人骗了。

    粗汉正要拿着画离开。掌柜忙开口:“看在你做了件善事的份上,这副画也不错,我可以给你六两银子”。

    “真的?”粗汉转过身欣喜。

    既能赚一两银子,又做了好事,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拒绝。

    潭柘寺的佛祖果然灵验,虎妞的病也会好的,你看他刚做了好事,就得到了回报。

    粗汉喜滋滋的拿着银子走了。

    徒弟对着掌柜的敬仰道:“师傅,还是你厉害,这副画在我们店起码能卖六十两银子,转眼就翻了十倍,真是碰到了好运”。

    掌柜看着画,“好运在寒泉山脚下呢”。

    来到寒泉山,这掌柜果然找到了那名落魄书生。

    书生对于书画的行情还挺清楚,这副《秋钓图》没有上次那副画水平高。

    垂钓图本来就是心态洒脱悠闲,才能画出好画,可这副图却多了一丝焦急,不过并不影响整副画的意境。

    掌柜看到旁边的临摹前朝大书法楷书宗师李忆的《端州石室记》,似乎是以前的书作,水平远比这副《秋钓图》高。

    看到这贪婪掌柜眼睛一直黏在他的字画上,柳奚笙冷笑道:

    “你倒是个识货的,这副字,当年就是我的恩师也是夸赞的。”

    “哦?听你说话口气,你的恩师似乎大有来头,敢问可否告知是哪位大师,如果是名家弟子,这些价钱提个翻转,也不是问题啊”。

    掌柜的留意到这些书画底下都没有印鉴,一般有点才华的书生都会有自己的印鉴,在画作上添上自己的字名。

    这也是掌柜的,看上柳奚笙书画的另一个原因,没有印鉴正好卖给县里的那些不学无术又爱装有才华的富贵冤大头。

    同时这也说明这个年轻书生肯定是有隐情才会躲在这里落魄的卖画。

    这掌柜的不关心柳奚笙是不是犯了法,才躲起来的,他只关心,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压价。

    这才客套,其实是想套话。

    柳奚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的恩师已经把他除名了。

    “说了这么多,你买还是不买,不买我就收摊了”。

    柳奚笙心里又暴起浮躁,他还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不过想着那送饭的小沙弥又变得不好看的脸色,柳奚笙还是压了压烦躁的心情。

    并没有真的要收摊。

    这掌柜做生意多年,哪里不知道这些拿势的小伎俩。

    “买啊,我不买会在这跟你耽误半天的功夫讲价吗。

    年轻人,人要知道服软啊,就像我说的,你要是不急等着用银子,会在这里跟我磨半天嘴皮子吗。

    不然我们各退一步好了,我出十五两银子,以后你的所有字画,不管水平高低,有一副是一副,我都收了。

    价钱也都是十五两银子,你也不用辛苦的在这寒冷天里和那些不懂画的人有钱老爷讲价了。

    你看这样行吗,至于这副字,我也不做添头了,出二十两银子”。

    人总是这样,长期的困于一个比较难的境地,即使换了一个只是比以前轻松,但其实仍然没有脱离困难的境地,心里也会产生轻松的感觉。

    柳奚笙就是这样,哪怕他知道,这个富员外仍然能从他这里赚走大笔银子,可是他依然想接受这个提议了。

    他已经受够了和那些不懂字画,却要装斯文的富乡绅像卖白菜一样讲价压价,那些富贵老爷生怕多花了银子买了并不如他们看起来那样值得的画作。

    他也受够了在炎夏酷冬里在外面忍受着那些拜香的富家的夫人小姐们的鄙视眼神了。

    可是一向的秉性,让他并不像便宜这个奸商。

    僵持不下,在柳奚笙看到那个总给他送消息的茶楼伙计后,终于投降了。

    算了,他还有正事去研究,就让这富绅占点便宜好了。

    以后等他发达了,他一定要把这个富绅欠他的讨回来。

    “成交”。

    最后,碍于所处困境的聪明人最终也没有斗过奸商。

    品墨轩的掌柜笑的比这冬日的光还要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