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成归鹤

茗沫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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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终于回家了,再也不走了,到哪都不如乡土让我心里安稳”。

    陆续返乡的灾民在官员们的组织下,都暂时分到了窝棚,只等着土院建好,就按照户籍分给这些原本世代居住于此的乡民。

    在连绵成片的窝棚中,一家乡民发出万千灾民同样的叹声。

    “是啊,当家的,也亏得是咱们扬州府有孟大人这样的父母官为咱们尽心尽力,听说孟大人家还有大官在京里。

    都是这大官在皇帝面前替咱们老百姓说了话,当家的,你看到咱们城门前的那菜市口的整条街都是血吗。

    都是皇帝的儿子替咱们做主的啊,真是让人心里太痛快了,该,都是那些贪官贪了为咱们老百姓盖大坝的银子。

    对了,当家的,皇帝儿子是叫,叫太子,是吧?”

    “傻婆娘,我听说这次为咱们老百姓做主的,在这江南六府里,杀的那些贪官们胆颤,肝颤的是一位王爷,不是叫太子的。

    王爷叫啥名字来?叫,叫。哎,想不起来了,明天再问问咱村的秀才公。

    反正都是皇帝老爷的儿子,皇帝老爷就是英明,连儿子都这么厉害,那些贪官活该都全死完。

    这样咱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听里正说,镇里和县里好像要给咱们灾民免三年的赋税呢,这要是真的就太好了,咱们把粮食攒着换银子,让狗剩兄弟三都去私塾里读书,以后长大了。

    也考个官老爷,报效朝廷,专门杀那些贪官,想想都过瘾,哈哈”。

    穿着草鞋麻衣的粗汉子,手舞足蹈的为未来的画面高兴的直笑。

    “当家的,你看下雪了啊,好大的雪,咱们江南从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正在煮菜粥的妇人看着窝棚外像是拔了地主老爷家所有大白鹅的羽毛从天上抛洒下来的白色雪片,惊奇的道。

    “啊,真的。真是好啊,瑞雪兆丰年,这百年不遇的大雪正是把那些脏的,臭的,都埋在了地下,真是一场好雪啊”。

    “娘,我饿了,我想吃”。

    窝棚里睡醒的五个胡萝卜头眼巴巴的看着瓦罐里黑乎乎的野菜粥。

    “你们再睡会儿,睡着就不饿了。这菜粥还要再过会才好”。

    妇人和当家的对视一眼,转过头抹了把眼泪,对着几个胡萝卜头说道。

    五个小孩子饿的没有力气,听到话,又躺了回去。

    “每户都是按人头分得米面,都是乡里乡亲的,赵大婶的男人和儿子都饿死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连窝棚都没抢到,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

    汉子捡起一个棚里的野菜菜根放在最里嚼。

    眼睛朝窝棚靠门口的地方一个紧裹着破毯子的老妇人看了一眼,小声的对自己媳妇说道。

    “让她先吃,她年纪大了不经饿,她吃饱了,再让娃吃”。

    “我就是那硬心肠的人吗,只不过看娃饿的可怜,”

    妇人说不下去了,用满是黑黢黢看不清脏污的手掌抹了抹眼泪。

    “好了,哭个啥,在路上你没看到那还有从东南那边过来的灾民,他们那边都没有灾,地里也肥沃,硬生生的被逼的都活不下去。

    是因为什么,还不是被一层层杂税给逼的,咱们的根在这扬州府,都是祖上保佑了,换了在东南,你的田没了,房子也被人给砸了,找谁说理去。

    不过是个忍,咱们老百姓世世代代哪个不是这么过的。

    你就知足吧,咱们现在起码有落脚的地方,有口热汤喝,你看那几个咱认识的从东南来的,就是想回去,都没有乡回,一个个全死在了路上。

    那尸体被野狗咬的,真是不能看”。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也没说不同意,我也可怜赵大婶,以前农忙的时候,她家也没少帮咱们家”。

    “哎,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日子总会好的”。

    “日子总会好的”。

    男人看着外面被雪遮住了光黑蒙蒙的天,期盼的呢喃道。

    “王二家的,你还在煮什么菜粥啊,快走,快走,听说孟家老太太感恩太子仁心,驾临寿宴,发愿惠及乡里,让百姓同感太子的仁德。

    在府前施粥呢,听说还有馒头”。

    有相交的乡里从他们窝棚前经过,看到他们一家没有动静,还在煮晚饭,焦急的边跑边提醒道。

    “真的啊,有没有说一家只能领一份?”

    妇人慌忙走出来,对着跑远的那名乡里大声问道。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我们当家的带着娃都去了,你们也赶快”。

    乡里的声音随着跑远,断续的夹在雪片中传来。

    妇人慌忙进了窝棚,也顾不得把站在外面片刻就沾了满头的雪片给胡撸掉,赶忙去叫醒睡着的孩子。

    “快起来,起来。我们去吃粥”。

    孩子们睡了一天也睡不着,就是没有力气躺在那里,此时听到有粥吃,都挣扎着就着娘的手起来。

    “赵大婶,我们去领粥,你快起来”。

    男人也在叫那个饿的昏迷的老妇。

    “我没有力气起来,你们去吧”。

    老妇人挣扎着睁开眼皮,气吁吁的说道。

    “当家的,你背着婶子,快,去晚了就排不到了”。

    男人和女人慌慌张张的带着孩子老人在这风雪天里穿着草鞋,单薄的麻衣就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人流的方向赶去。

    *

    远处传来马鞭声和呼喝声。

    “闪开,闪开”。

    百姓纷纷从争抢着挤在人流前面的推搡中回神,抬头看过去,几十匹高头骏马冲过来,连忙躲避在路旁。

    这批骑着骏马,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像呼啸着的寒风,疾驰而过。

    “乖乖,是锦衣卫”。街旁有些眼力的商家对着隔壁出来看蚂蚁搬家一样的灾民的掌柜,惊叹道。

    “不会是又有大官要抄家了吧?”

    邻居惊疑带着期待的说道。

    该,让那些官老爷平时没事就欺压他们这些赚辛苦银子的商家。

    “不是,那是码头的方向,我听说那位王爷要回京了”。

    商家凑近了隔壁的邻居,往天上指指,小声的说道。

    “太子在江南地面上转了几个月,要我说,都没有这位爷一个月的功效大,瞧瞧那些被抄家的大官,哪个家里不藏了几十箱的银子。

    这只要拿一家的银子,就够这些贱民吃用一年的了”。

    邻居也很小声的对着他说,看了看周围不断涌动的灾民,鄙夷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听说太子还派出了十三道监察御史,结果是雷点大,雨声小,那些在这场洪灾中渎职的大官们照样每天吃大席。”

    “我听京里生意上的人说,这位爷在京里那就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主儿,那些一个弹劾就能让一品大员下狱的都察院的御史够厉害了吧。

    愣是逮着这位爷咬了十几年,人家啥事都没有。”

    “嗤,你以为这江山是谁的,这江山姓明,这位爷是谁,是姓明的,是龙种,那些个御史老爷自以为才高八斗,还没有咱们这些商贾看的清楚。

    只要皇帝老爷罩着,他们就是瞎嚷嚷,还不是给咱们做买卖一个道理,要想把货卖出去,得先吆喝。

    这些御史老爷这是像朝里的大官们,皇帝老爷吆喝呢,说明自己是个不惧权势的,是清官,是廉官。

    嗤,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加官进爵的作秀,不然十几年做着毫无意义,毫无收益的一件事,你当这些在科考中出身的御史老爷,那会读书的脑袋是坏的不成”。

    商家说着自以为是的高深见第。引得邻居敬仰不已。

    “老哥一番见识,真是高深,令人佩服不已啊”。

    “瞎说的,瞎说的。都是在生意场上见多了而已”。

    商家谦虚的抬抬手。

    这商户两人继续看着灾民争先恐后的去挣个馒头,感慨庆幸着自己富裕的生活。

    商人的见识终归是商人的,凡事脱不了个利字。

    没有读过圣贤书,聆听过圣人们的教诲的他们又怎么会了解文仕的抱负呢。

    圣人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参与国家zheng治,警醒帝王的言行,‘从道不从君’,是士人的天职。

    文臣以死谏为荣,视死忽如归。

    这些国家大义,又岂是小小的商贾能明白的。

    *

    码头边一艘三层福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两侧有护板,最上如露台,悬梯而登。

    有兵士来来往往的在运行装,锦衣卫的将军在和本地官衙交接案情文书。

    明耀挺拔瘦劲的身姿立在船头舢板上,黑色暗纹绣游鳞锦的宽袖袍服被凛冽寒风吹的猎猎作响。

    黑色光绸缎带在寒风中随着墨发张扬飞舞。

    他刀削般完美的侧脸没有了平时总带着的浅淡笑意,反而有了一丝肃杀。

    仔细一看,在伟岸如天神般的睿亲王旁边居然还有一坨在寒风中冻得瑟瑟的佝偻身影。

    那身影把身上的雪狐貂裘像庄稼汉绑大棉袄似的,把价值不菲的貂裘左一圈右一圈包裹在身上,这样接地气的穿法,让华丽的貂裘身价直掉,紧逼露棉花的大袄。

    要是这件雪狐貂裘有感情的话,恐怕会哭的,它华丽丽的逼格啊,被这赖卜老头儿给整成了土鳖地摊货。

    在寒风中喝着酒葫芦里的烧酒的成归鹤也忧愁的想哭。

    主公,咱能换个地方聊天不,老夫都这么大年纪了。

    没错,这位叫做成归鹤的老头正是明耀的幕僚,虽然他一直坚持自己是谋士,而且是号称当代卧龙的大谋士。

    跟在明耀身边的心腹送给他一个外号:鬼畜成先生。

    对于这个外号,成归鹤是很得意的,他怎么说也是鬼谷门下第十八代直系徒孙,跟老宗师用同样一个鬼字,这也能说明他智计无双不是。

    其实成归鹤不知道,这个外号是明耀身边跟着的自认为心狠手辣的心腹们,对成归鹤各种无节操计谋表达出钦佩及望尘莫及之情。

    你见过在战场上为了羞辱敌将,脱掉裤腰带,把屁股对着敌人,险些被人射成筛子的军师吗?

    你见过在战场上,用不带打嗝,不带重复的脏话把敌将骂晕过去的军师吗?

    没见过?没关系,有成先生在身边,你总有一天会见识的,你会托着惊掉的下巴,各种涨姿势的。

    “嘿嘿,这孟老头儿还挺会把握时机的,主公在这一通忙活,最后统统功劳都被太子给摘了桃子。

    主公听,那些百姓都在高声称赞太子的仁心呢”。

    成归鹤用手掌支起耳朵对岸边做收听的样子。

    成归鹤原本一直是留守在西北,管理着军中的情报系统,这一次是随闻声营进京,来组建秘密机构的。

    他刚到一下午,已经把明耀回京后的各种事情整理了出来,此时大言不惭的故意激明耀。

    明耀冷冷的撇了他一眼。

    这老头儿立即识相的打住:“好,好,不说,不说成不?”

    “哎,当初你用一局潜龙出渊的珍珑棋局骗老夫出山,结果让老夫跟着你在西北喝了八年的沙子,老夫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在主公面前说说公道话,都糟嫌弃。

    何时才能达到作为一名真正谋士的至高境界啊”。

    老头儿抬头看着快糊住视线的鹅毛大雪,忧桑无限的说道。

    来回报事情的凌落正好看到这老头耍宝的表情,面瘫脸又有要抽的趋势。

    他实在想不通殿下是怎么找到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头。

    虽然老头说话经常不靠谱,好在在战场上还算正经,凌落决定宽容的忽视他一次次挑战自己神经的各种耍宝表情。

    原来这位成归鹤先生是个*型隐士,没有那种‘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的隐士自觉性。

    他一直在等待一位明主,一位雄才大略的明主寻到他,实现他的谋士抱负。

    谋己,让自己活下来,这对于成先生来说,是生来就具有的本能好吧。

    谋人,替别人出注意,看其他人吃亏,这是成先生的小乐趣。

    谋兵,兵者,国之大事,种种智谋的较量最后都归结于兵争攻伐,这一点,成先生在西北军的指挥生活表示过的很哈皮。

    谋国,成先生忧桑的表示自己这个卧龙在主公不给力的情况下,现在得盘着。

    谋天下,辅佐主公横扫大金,鞑子国,倭国,毛子国,把视野所及都规划到大明的版图下。

    这是成先生的终生抱负,想想,两撇山羊胡都要幸福的直翘。

    当年,在一日**中,一名神态淡然的少年翩然而来,在荷叶衣无尽,松树环抱林的山坳里找到正在无聊的拆着茅草屋。准备第二十次重盖的他。

    少年嗓音正处变声,却依然带着天生的睥睨。

    “你我一棋定生死,我赢,你认我为主,凡事听我差遣”。

    成归鹤在楞了一瞬间后,笑的前仰后合,笑的从茅屋上跌了下来。

    少年略带嫌弃的看过来,似乎是怀疑找错了人。

    “你要是输了呢?”

    成归鹤无聊的生活让他快要隐居不下去,难得来了个有趣的少年人,他决定要让这个少年见识见识隐士的风采。

    “不可能”。少年此时尚有一丝稚气,倨傲的说道。

    成归鹤眼珠一转,道:“你有备而来,肯定是在棋道上做了手脚,我不能与你比棋”。

    “君子六艺,琴棋书画随你挑”,

    少年看了看落满枯叶的石凳,剑眉微皱,袍袖一挥,石凳洁净如新。

    他一掀袍服,抬腿坐下,华贵的袍服披落在泥土地上。

    成归鹤看到少年的气势,心里这才开始慢慢变得正眼相待。

    这少年绝不可能是个普通世家公子。

    他刚才只是诈他一诈,作为一名鬼谷门下的直系子孙,作为一名学富五车的谋士,他怎么可能怕与人比棋。

    这简直就是像否定他存在的意义一样的侮辱。

    “好,老夫闲得发慌,就与你这稚儿打发一日春愁吧”。

    成归鹤拿捏着高人的姿态。

    心中暗忖:差不离就是这样吧。

    虽然成先生自比当代卧龙,可是却长了凤雏的容貌,这让成先生引为憾事。

    瞎眼的老天,老夫应该是个美男子才对,呃,美老头才对。

    两人在石盘上展开对弈。

    成归鹤从刚开始的不在意,慢慢收起眼底的懈怠,变得越来越慎重,棋落得也越来越慢。

    “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先据四道兮,保角依傍”。

    成归鹤刚刚开始落子的时候,很惬意,边落子,还边把自己的战略说出来,显然是对明耀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还有点提携后生棋道的意思。

    “嘿嘿,小子,看老夫这一招,这就是俗话说的,‘金角,银边,草肚皮’”

    成归鹤的战略棋术规整中带着诡诈,看似普通的占据要点,保角,扩充地盘,他在自己布置的势力呼应的脉络中,隐藏着一批丝毫不显眼的伏兵。

    就等着明耀来斩断他的呼应棋兵时,倾泻而出,一举定胜负。

    他虽然不想难为这小子,可也要让这个张狂的小子,记住这一局惨败。

    谁让这臭屁小子不尊重他这位隐士高人的。

    哪知道眼看着明耀就要落入他设好的埋伏里,却伏兵异起,他被反间了。

    潜龙出渊,成归鹤眼瞅八路,在心里迅速盘算,他的脑海中迅速对面臭屁小子从开始到现在的棋路。

    最后得出令他震惊的一个结论。

    潜龙出渊,属于珍珑棋局里的一局,他从没见人摆出过,因为此局传说为上古黄帝所创,隐含经天纬地的帝王之术。

    在最后一招杀手前,他不敢置信的站起来,失态的大声道:

    “你到底是何人?”

    他神色有了一丝慌张和期待。

    难道他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明主?

    这个很臭屁的少年?

    不对啊,他昨日还夜观星象,一言掌人生死的北斗星君还没有现世的迹象。

    他要辅佐的明主,那是翻掌间就能血洗神州的天纵之才,抬臂间,就能赦万千黎民活命的英主。

    成归鹤也顾不得摆高人姿态,眼珠紧盯着明耀。

    “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

    棋有黑白,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

    明耀缓缓念出这几句棋箴,落下最后一子,淡淡的道:

    “你输了,成先生”。

    成归鹤在这春日林间伴着微凉的山间空气中,脑中却像被雷电劈中了一样。

    一向把对弈胜败看的比他的命还重的他,却没有注意明耀落下最后一子,他散落四布的伏兵全都成了废子,兵败如山倒的大局已定。

    他喃喃的重复着明耀的四句棋箴。

    “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

    棋有黑白,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

    “原来这就是潜龙出渊的棋魂,可是老夫纵然知晓,也无旁窥之能”。

    脑海中明耀的没一步棋似乎都很清晰,可却模糊的看不到任何迹象,这就是暗含的经天纬地的帝王之术吗?

    成归鹤在心里无言自问,抬头望向带着薄雾晨光的北方天际。

    一抹闪亮的光似乎划过他的眼珠,却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天空的那个位置一样。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吗?

    北斗星和启明星一直都在,它们一直在等着星君归位。

    竟然是如此。

    成归鹤像眼前的少年人看去,在薄雾笼罩的林间,少年人抽拔的身姿似乎也蒙了一层神秘的光,带着遥远和睥睨。

    “主公在上,成归鹤愿意辅佐主公成就霸业”。

    他一揖到地。

    成归鹤正经严肃的声音连他自己在心里都要默默点个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