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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在昭阳殿偏殿的锦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明天就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也是后宫后妃的册封大典。想到自己明天就要被封为皇后，云萝感到做梦般的不可思议。
这几日来的变故太过突然，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但却又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让人找不到缝隙怀疑，甚至找不到一个空暇去反应。
几乎是一夜之间，自己居然从一个等死之人成了人间极贵。总觉得，这华丽的表象背后有命运不怀好意的隐隐笑容。
是福是祸，皆是扑面而来，让自己无法躲避，由不得选择。
云萝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是容芳，此刻正在帐帘外值夜。
容芳隔着帐帘轻柔道：“奴婢听娘娘翻来覆去，像是难以入睡，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若是身上床上哪里不舒服，还可以调整医治。可是这心里的不舒服，又有谁能帮的了你？云萝道：“没有不舒服，是我自己睡不着。是不是吵着你了？”
“娘娘快别这么说，奴婢服侍娘娘是理所应当的。”容芳轻轻掀起了帐帘，看到云萝眼下已出了乌黑的圈迹，脸上虽是平和但却掩不住愁闷，道：“娘娘可是在为明天的册封大典烦心？”
云萝点了点头，道：“嗯。”
容芳道：“但凡大典必会有专人引导，娘娘本又是知礼聪慧之人，所以娘娘大可不必担心行差踏错。”
云萝感激地对她笑笑：“谢谢你。不过，我也不完全是为了典礼上的事。“
容芳见云萝沉默不语，皱了皱眉，道：“娘娘，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云萝勉强一笑，道：“你说便是。“
容芳缓缓道：“娘娘秉性谦和，对待奴婢们毫无架子可言，奴婢们心里都十分敬重娘娘。可有的人，却会因娘娘的谦和，把娘娘看轻了。“
云萝微微发愣，本以为她开始吞吐，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宫闺秘事，却没想到是说到自己。道：“我知道。只不过，这么多年，这样低眉顺眼的活惯了，一时间突然到了这个位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容芳，你会不会笑话我？“
容芳见她仍是温和，没有半点吃心，不由欣慰，道：“奴婢不会。娘娘的意思，奴婢晓得。娘娘还为宫女时，柔顺恭和，是为自保，如今也是一样，身在皇后这个位置，必须懂得服人，拿得出威仪，让人看得出尊卑有别，才能自保啊。”
她说的这些话，云萝何尝不晓得。看她这样对自己敞开心扉，云萝不由握了她的手道：“容芳，我很害怕。我在这宫里，只有一个好朋友，可她现在生死未卜。我不知这以后的一切，谁来陪我去面对。。。”
容芳紧紧握住云萝的手道：“娘娘若愿听奴婢言语，请恕奴婢直言，这条路，没有人能陪娘娘。娘娘说的昔日好友不能，娘娘虽是看重奴婢，奴婢也愿意效忠娘娘，但奴婢也不能。恕奴婢大胆，皇上。。。更不能。”
最后一句话让云萝一愣，躲开她的目光，抱了膝盖，缓缓道：“你看出来了。”
容芳点点头，道：“从昭阳殿回来，奴婢就看出娘娘神色缓和了很多，而且，踏实了很多。”
云萝不语。的确如此，在这举目无亲的未央宫，卫晗所给予的帮助是她这两日来仅有的温暖和支撑。
容芳道：“皇上是奉先帝遗诏立您为后，对您敬重有加自然是好事，对您若还能格外宠爱那更是好。但娘娘听奴婢一句劝，无论皇上圣意将来对娘娘如何，宠爱也好，冷落也罢，娘娘万不可放在心上，让心志随之大起大落。这样伤着的，是娘娘自己，和娘娘的地位。”
云萝闻“地位”二字，不由一时间悲从中来，道：“我无父无母，在宫中举目无亲，不过是靠着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立为皇后，半点依靠也没有，哪里有什么地位可言？”
容芳看着云萝悲伤的样子，不由心疼，道：“所以娘娘更得好生珍重自己，不能让别人轻易作践了您去。“
见云萝仍是忧伤不语，容芳想了想，道：“娘娘不必过于难过，奴婢敢担保，有先帝那份遗诏，皇上待您，必定会十分珍重，娘娘只要好生把握，不要行差踏错，在后宫立足是没有问题的。“
云萝听她语气笃定，不由抬头，道：“此话怎讲？“
已是深夜，但容芳还是左右看了看。云萝见此，忙让她上了床，将帘子拉好。容芳虽觉不妥，但云萝主动，也由不得她拒绝，于是协同云萝一起把帘子拉好。只见云萝动作利落而轻柔不出声音，竟然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不由心中暗叹，想来在浣衣局是也是一顶一的人才。
放下了帘子，容芳严肃道：“奴婢今日所言，是为娘娘更了解在这后宫的处境，娘娘万不可轻易对外人诉说。这话说出去，有人以为这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云萝执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也曾是宫女，晓得轻重。“
容芳心下受用，道：“娘娘是否疑惑，皇上为何仅凭娘娘的一道生辰八字便将娘娘立为皇后？“
云萝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令自己最疑惑，也是最难以接受的。
容芳道：“娘娘之前屈居于浣衣局，御前之事有所不知。这两年宫中人人都道皇上病危，此话确实不错，但是，还有一层，也只有我们这些御前侍奉的人晓得。那就是，皇上不仅有身上恶疾，而且，还有心病。“
云萝有些惊疑，道：“心病？什么心病？“
容芳道：“并非是简单的国事操劳带来的心病，这病，很难说是为什么，但是，它会让皇上有时噩梦缠身，甚至失去控制。“
云萝听道“噩梦缠身“四字，不由想到了自己。她晓得被噩梦缠身是何等痛苦滋味。可是皇上九五之尊，会有什么困扰他的噩梦呢？
似乎看出了云萝的疑惑，容芳道：“娘娘别以为地位越高之人烦心之事就越少，古语有云，高处不胜寒。皇上戎马半生，前半生都在刀光剑影里过的。想来是有什么前尘往事纠缠着他，有时候，我们总能在半夜听到皇上在睡梦中呼喊的声音，他一会儿喊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一会儿又像是哭嚎似的喊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魏公公急的直掉泪，我们众人都进殿百般呼喊，可就是怎么也唤不醒皇上。“
云萝听着她的描述，不由脊背发寒。
“有一次，皇上梦靥得实在严重，连太医来了都无济于事，直在昭阳殿里拿起东西就砸就摔，像是疯癫了一般，把自己的头碰破了都毫无察觉，最后魏公公怕再闹下去龙体有损，竟然是。。。“容芳说到这里哽了一下，颇有悲悯之意。
“怎样？“云萝问，虽是没有见过正章帝，但他那发狂的样子此刻似乎就在云萝眼前。
“最后魏公公用木槌击打了皇上后脑勺不致命的地方，才让皇上昏厥了过去。“容芳道。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要被底下人用木棍击打才能停止发狂。云萝不由得觉得脊背发寒得更厉害，心里一股冷潮涌上来。自己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他那般可怖的样子？
“每当皇上发狂最厉害的时候，嘴里总是唤着一个名字，可那人并非是文武百官中的一个，也不是哪位后妃，是一个叫‘白起‘的人，也不知是男是女，我们都很疑惑。。。“容芳絮絮道。
如同晴天霹雳从头上炸开，“白起“二字后容芳所说的内容云萝再也听不见半分。
白起。白起。
这个名字她到死也忘不了。
这是她父亲的名字。世人只知道前朝镇南将军白清华，不知道他未入仕途之前的名字，白起。
他为什么会呼唤父亲的名字？云萝此刻心里像有惊涛骇浪拍击，使出浑身解数才忍住颤抖，不被一旁的容芳发现。
“那你们知不知道，白起是什么人？他和先帝有什么渊源？“云萝强忍着哆嗦问。
“这个就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知道的了。只知道，这两年先帝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驾崩前的前几日，几乎夜夜都喊。“容芳看云萝颤抖惊惧的样子，以为自己所言先帝梦靥之状吓着了她，不由暗怪自己说得太多，忙抚着云萝的后背。
“娘娘，都怪奴婢，说这么多干什么，您先歇歇，奴婢给您倒杯水。”说着忙起身下了床。
她甫一出帐帘，云萝如释千斤重石，禁不住大口喘气，然而心中心中震惊却毫无削弱。父亲居然与当今皇帝有如此渊源，看来，必是什么血海深仇。自己只被母亲告知，成王败寇，父亲是前朝将领，不肯投降，朝代更迭自然成了今朝罪臣，被追杀的对象。也因此，自己四岁时和母亲及嫡出弟弟被送出府外，开始了逃亡生涯。
自己一直以为父亲是如同前朝众多不肯投降的将领一样，被视为余孽，在新朝一直追杀。所以，才更名换姓。但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父亲究竟被何人所杀，又和正章帝有何关系。
如今所见所闻，看来这先帝和自己家族间有极大渊源，而且多半是冤孽。
而自己居然成了他儿子的皇后。。。他是否知道这一切？皇上是否知道这一切？若他知道了，会对自己怎样。。。
想到这里，云萝在温软的帐内生生打了个寒颤。
容芳掀了帘子进来，坐在云萝身旁，将水递给云萝，却见她脸色苍白，浑身瑟瑟发抖。忙轻抚她的后背，自责道：“都怪奴婢多嘴多舌，让娘娘受惊了。”
云萝接了水杯，忙喝下，热水进了胸膛，心里的慌乱稍微冲淡了些。云萝强作镇定，问道：“你还没有说完吧，后来怎么样了？这些跟先帝。。。立我为后有什么关系？”
以前说到“先帝”二字，不过是个称呼，现在觉得这两字似有千斤，混杂着太多苦涩难言的东西。容芳看她担惊受怕的样子，犹豫要不要把余下的情况告诉她。
云萝看出她的犹豫，道：“你放心，我没事。你讲的越清楚，我反而越明白，能踏实些。”
容芳点头，道：“这心病没有太医能医，所以，先帝便求问于参鬼神之人。请了据说是得道仙师的松阳山人，在昭阳殿里大小角落里洒了水，连熏的香都说掺着祭过神的香灰。先帝越是病重，就越是依赖他们。临驾崩的前一天晚上，似乎痛苦的更加厉害了，又宣了松阳山人他们来。奴婢当时在外帐伺候，听到松阳山人说，让七七四十九童女生殉，可在阴间免血光之灾。”
“怪不得。。。”云萝喃喃道。怪不得前陈朝也不再沿用的殉葬制度，他却又要生生拾起。
“松阳山人之类的人，是极看重生辰八字的，所以，见了娘娘的八字，以为大吉，于是才不顾娘娘先前的身份，有了今天的事。况且，怜子莫若父，也许，先帝害怕缠着他的事情，会累及他的子孙后代吧。所以，也许在外人看来这行为近乎荒唐，但说实话，我们这些服侍过先帝的人一点都不觉得。”
是啊，生活在恐惧中的人，愿意做任何事去换取一个平安。
先前卫晗说自己是因为生辰八字有福被选，虽不怀疑，但也切实觉得荒唐无稽，现在，才坦然相信了。
云萝不禁哑然失笑。若是正章帝知道他选中的有福之人便是他劫数之人的女儿，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容芳，我累了，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会儿。”云萝疲惫道。
容芳看她不再似方才颤抖，心中稍微踏实了些，道：“是。娘娘也该好好休息了，才能应对明天的事情。奴婢就在外边，娘娘有什么事情随时唤奴婢一声就是，奴婢睡觉很轻的。”
“谢谢你，容芳。”云萝疲惫地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容芳温柔一笑，道：“娘娘，您忘了刚刚与奴婢说什么了？”
云萝道：“我记得，但是这次真的谢谢你。你原本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的，我初登后位，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容芳低头，缓缓道：“奴婢看得出，娘娘是有福之人，不仅仅是因为松阳山人的话。娘娘，您好生歇息吧，奴婢告退。”说着轻柔退出了帐帘。
云萝缓缓地躺下，缩回了锦被之中。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恨吗？也许正章帝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但让云萝有一丝羞愧的是，自己心里并不恨。
也许是因为自己对父亲不够爱吧。毕竟，因爱才会生恨。父亲在她心里的形象很模糊，毕竟那时只有四岁。每当提起父亲，自己不会像提起母亲那般感受到对方踏实的存在，反而只是在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印象。只记得他的脸庞极瘦，但望着自己的眼神总是柔和的，又是温暖的。
与其说对父亲有爱，不如说只有回忆。
但是很奇怪，父亲总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但有父亲在的梦却从来不似他的眼神柔和温暖，总是凄迷诡异，甚至血腥可怖。
总是能梦到，那个兵荒马乱，火光连天的夜晚。。。
云萝叹了口气，她不想复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既然老天给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那么便应该好好珍惜。毕竟，她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云萝翻了个身，听到殿外幽幽的蝉鸣，在昭阳殿显得格外凄清。
又是一个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