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知所起却何往

衍之枫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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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雪落下,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算起来,赵云来到刘备营中,也已过了数月。

    便是此时,回想那天的景象,依然如跗骨之蛆,粘缠入心。

    他带兵快马加鞭地赶回易京,看见的,只有断壁残垣,只有满城的尸骸,血水染红着整条易河。而公孙瓒的府邸更是烧得,仅剩下了一片瓦砾。

    他们赶回来了,可惜,易京城,面目全非。

    赵云纵马回到家中,两扇倾倒的大门,门前石阶,血色早已凝固,深褐色的,东一滩,西一块,甚是可怖。

    赵云站在屋外,而屋里的气息,只余一种。

    死寂。

    死亡的沉寂。

    他一间一间的寻找,脸色却是一刻一刻地变冷。

    程亦跨过一具横在路中的尸身,这人是当初和他们一起来投效公孙瓒的吏兵,在界桥一战中,伤了腿,赵云便让他留在府里养伤,伤是好了,可也再上不了战场了。

    “赵哥。”

    赵云坐在房中,程亦记得,这是郭嘉曾经住的屋子。

    “赵哥,走吧。”

    赵云茫然抬起头,怔怔地望向他:“走?走去哪里?”

    程亦语塞,他们要去哪里,投效公孙瓒,可公孙瓒呢,如今已成了一胚黄土。

    葬在易京,埋在了这乱世天下。

    留下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赵云哑然:“程亦,我想回常山。”

    “赵哥?”

    木然的双眸,没有焦距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看出去的世界里,那人的身影依然清晰。

    “我原本打算回常山。和……他一起。”

    程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赵云。

    像是散了三魂,丢了七魄。

    “赵子龙!”

    门外突然一声叱喝,只见张燕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

    “赵子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鬼样子!坐在这里自怨自艾,有用吗!你不就是想找郭奉孝吗!你就这样坐着,怎么找!这易京城就算是烧成了碳,那也要从碳里把人刨出来不是!更何况,奉孝足智多谋,还不见得会遭了殃呢!”

    赵云摇头:“彦明,你不懂,袁绍攻城,主……公孙瓒如临大敌,是决计不会放过他的。”

    张燕鼻子一哼:“怎的!要拉着他陪葬吗!就奉孝那病怏怏的样子,陪葬下去还得替他找个大夫看着。”

    一旁的程亦面孔抽了下。

    张燕骂完了,叉着腰,站在一旁直喘气,嘴里碎碎念叨着,不知道什么。

    程亦给他使了眼色,张燕楞是将一双圆眼珠瞪了回去。

    “老子吼过了,想得通,想不通,全靠他自个儿了。不过么,老子倒是相信,那个病书生看着弱不禁风,这命却是大得很。”

    “彦明兄说的不错。”赵云起身,拍了拍张燕的肩膀,凤目里澄澄澈澈的,扯了扯嘴角:“你都相信,我为何不信,与其坐在这里,不如出去寻他,世间不过如此,我便不信会寻不到。”

    赵云揽着他道:“走吧。”

    张燕凑近他:“想通了?”

    赵云推开他的大脸:“算是吧。”

    张燕一拍胸脯:“包在为兄身上,要去哪里。”

    赵云的声音冰冷,冷得张燕竟在太阳下打了个寒颤。

    “刨坑。”

    从易京城内,找到易京城外,终究还是没能找到郭嘉,倒是把徐路给刨了出来。

    跟个乞丐似的徐路一见到赵云,就扑上来,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的。

    “赵哥,公孙瓒把先生抓走了。”

    袁绍的大军杀入易京,徐路混在难民潮中,费尽周折地逃了出来。赵云未归,郭嘉亦不知所踪,徐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跟着流民,从易京,停停走走地个把月。

    终于在平原遇上了赵云。

    而赵云,也在平原县,遇上了另一个人。

    大力的敲门声,一下打断了赵云的回忆。

    拍门的人,拍了两下,吼了两声,便堂而皇之地推门进来了。

    粗粝的嗓门,一开口,就能地动山摇似的。

    “子龙啊,到处找不见你,原来躲在了屋里了,走走走,跟我走。”张飞二话不说,拽起人就往外走。

    “翼德,这是要去哪里?

    张飞“嘿嘿”笑了两声,古古怪怪地挤眉弄眼:“大哥说这些日子,一直在打打杀杀,东奔西跑地,现在好不容易在邺城安顿下来,得给子龙办个接风宴,算是庆祝你入伙。走走,大伙都等着呢。”

    “入伙?”

    舞乐声声,水袖漫漫,拥出那一名女子。

    墨发绾髻,云鬓雾鬟,皓雪曲裙,金铃赤足。

    但见她蛾眉婉转,顾盼留恋间,似胜却三千惊鸿,陡将玉带抛,掠过桌畔的看客,秀目里,扯出一抹喜悦,悦己,亦悦人。

    然而,青锋剑光三尺寒,一曲舞罢,她将剑刃横于脖颈。

    回眸望去,仿佛眼前仍是站着飘渺之人,这一瞬,她唇角含笑,眸中,余情不了。

    “哈。”张飞打了个酒嗝,“想不到那个霸王,居然也有如此美眷,情深意重。”

    赵云默然看着,眼底浮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

    鼓乐声停,女子的目光落在了赵云的身上。

    于是蔻丹嫣红,指尖轻拈酒杯。

    软语一声:“将军。”

    酒盏已递到了眼前。

    张飞在一旁捅了赵云一肘子,嚷嚷着:“子龙几时和人家姑娘眉目传情的!”

    赵云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却在那女子借势坐下之前,将人推拒。

    “姑娘,莫要漏了张将军。”

    说完,将酒杯还给了她。

    张飞楞是一笑,笑着将人召到了跟前:“姑娘,这边来,那根木头不识风月。”

    邻座幽幽飘来一道戏谑:“倒是不知翼德何时懂得风月了。”

    “简宪和!”

    一桌独一人,这人斜躺坐榻,一手支着脖颈,一手端着美酒,神情倨傲。

    “今晚风月有幸,却独独毁在了你的手里。”

    “你!”张飞眼瞪得如铜铃,却半晌憋不出一句辩驳之言,只得狠狠地摔了句:“文人失节!”

    简雍抬了抬眼皮,不搭理他,却是冲着赵云道:“子龙啊,那女子分明是看上你了,不如今此良辰便带着回去呢。”

    赵云举着酒盏,笑而不语。

    简雍懒懒地斜了他一眼,再瞧来,那女子已是窝进了张飞的身侧,惹得那莽汉,嘿嘿直笑。

    简雍一脸不屑。

    这时,刘备手执杯盏走了过来,笑容浅浅地挂着。

    他手里端着一盅酒,走了一圈下来,还是一盅酒。

    他呵呵呵地解释:“备不胜酒力。”

    刘备甚是激动地抓着赵云的臂膀,一口话像是堵在喉咙里,憋成了两眼戚戚的通红,感概道:“子龙,备终于是把你给盼来了啊。”

    赵云拂动衣摆,单膝跪道:“蒙使君不弃,云铭感不忘。”

    刘备将人扶起:“备有子龙相助,实乃如虎添翼呢。”

    简雍在侧冷冷地抛了话:“玄德,此地依然是袁绍地界。”

    刘备怔了一怔,旋即拉过赵云的手臂:“走,子龙,备今晚与你秉烛夜谈,不醉不归。”

    张飞捧着个酒坛,醉在地上,那名舞姬也是早已不见了踪影。

    简雍上前踢了踢醉得不省人事的张飞,摇头叹:“若你二哥在场,看你还怎敢造次。”

    董承的衣带诏一事爆发,曹操亲自征讨刘备,刘备几战几逃,一路败亡青州。

    幸得青州刺史袁谭接纳,方才能够依附上袁绍,才能够重新集结兵马于邺城。

    只是,关羽失陷,被曹操所擒。

    灯火悠悠地燃着,照开一方见地的床榻,刘备坐在床沿,拍了拍床褥,那架势,当真是要促膝夜谈啊。

    刘备:“子龙,可还记得你我初相识的那天?”

    赵云点点头:“可是主公带兵,围救北海之日。”

    融融光线,拉开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

    “正是,那日备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子龙,心念便已所动,此等英猛之将,若能归吾帐下,备何愁大业不成啊。”

    “主公谬赞了。”

    “说起来,若不是郭奉孝,想必备已是错过子龙了。”

    地上的影子突然颤了一颤。

    刘备却仍在絮絮叨叨:“那会儿奉孝来平原寻我,起初备本无意出战北海,谁料他竟然给了我孔融的手书,然而,等我见到孔北海之后,才知晓,那份手书竟是出自奉孝的手笔。

    备在那之前,从无见过奉孝,不曾想,他竟是拿捏准了备的性子,呵呵。

    不瞒子龙,备敢断言,倘若谁能邀得奉孝,这天下,几可定也。”

    刘备想着夜谈,可赵云不过是等到一支蜡烛燃尽之后,就借故告辞了。

    而刘备也没多做挽留,只在赵云离开后,命人重又沏了壶茶,将烛灯换上新的。

    一张泛了黄的手书,平平整整地摊在桌上。

    那是孔北海的书函。

    却是出自那人的笔下。

    茶碗中的茶水,不小心晃落到桌上。

    刘备眯着眼,将一滴水,研化成两字。

    郭嘉。

    夜风骤冷。

    空旷的街道上,有的只是赵云的脚步声。

    记得,他离开易京的时候,正是夏阳正暖之时,而今,竟是又到了冬雪之际。

    这几年来,入了冬,那人的身子便会弱上许多,初到蓟县的那一年,便是足足咳了一个冬天。

    再后来,界桥之后,为了拒绝公孙瓒,又是一病数月。

    赵云的步伐越来越慢,曾几纠结的思绪却仿佛在这刻变得格外清晰。

    先天之虚,羸弱多病,本应该好好休养的身子,却在这些年中,随他东征西战,伤痕累累,却亦毫无怨怼。

    他不愿入仕,自是不求闻达天下。

    他甘愿躲在自己的身后,筹谋决断,不为别他,只为自己能得一方战功赫赫。

    他曾说,将军征战,自然要挣不世之功。

    他曾说,子龙,嘉定会全你千古青史之名。”

    今晚,舞姬跳的那一曲,名曰《虞兮》。

    今晚,刘备言,若得此人,便能谋得天下。

    可是!

    可这人,竟是不图所有,宁愿隐于红尘,宁愿伴己左右!

    霸王,虞姬……

    何样的感情,才会如此,但求舍,不求得。

    赵云的脚步猛然顿住,此时,一阵夜风吹过,掠去天边的暗云,那一轮皎洁,终是渐渐透出了一线。

    原来……

    情不知所起,何憾已根种,乃一往而情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