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荆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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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冷遇也并非是突如其来,早先几次的冷落让我这回无比习惯没有萧琰参与的生活,甚至我渐渐觉得,没有他的日子才是我该拥有的。

    未央宫成了真正的冷宫,妃嫔们不再来请安,我也懒得见她们。她们日夜所思所想,就是如何留住萧琰的身心。偶尔听方由提起宫外争宠的杂事,会在细枝末节当中,找到当年我机关算尽的影子。

    不过一笑了之,不去在意。

    老一辈的妃嫔们几乎都已没落,我记得鸿熙三年大婚前后,整个后宫人最多时也只有四位嫔妃。然如今宣惠贵妃和温恪贵妃都已不在,唯留下我和德妃在世残喘,不觉感叹岁月凉薄。

    新兴起的一辈妃嫔当中,为首的自然是有子有宠的懋妃,次之则是赵容华。从前的马芬仪也有些出息,不知道她怎么哄的萧琰,前儿竟然越级封了个婕妤,算是旧酒装新壶,新壶太好看,一跃成新宠。

    再者,就是去年刚刚选入后宫的秀女,本宫只记得她姓花,其他家世样貌人品乃至位分封号,都不曾深究,同她也不相熟。

    入宫多年,凭我的经验,后宫一时只能容得下一位绝对宠妃,从无平分秋色势均力敌之说。就是有,这样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也会被打破。人间俗语以把这个道理说的很通透了:人山不容二虎嘛。

    于是乎几人内斗,懋妃与赵容华一党,马婕妤花氏两位新宠聚在一块,明争暗斗从无停休。我懒在未央宫中嗑着瓜子,光听方由述说我就已经觉得心潮澎湃,更别说外面那四个人是如何计较到昏天黑地。

    新人的素质水平普遍不行,遥想当年我入宫斗倒温恪贵妃,足足花了五年时间。但自从有了这经验,再收拾其他人做的那是行云流水毫不含糊,可见熟能生巧。

    这四个笨蛋掐来掐去,还没把对方的气焰灭下去,有一个人忽然在后宫拔地而起,直冲九霄,打得四个人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这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人物,就是我的老对手——瑾妃郭伯媛。

    没有缘故时,我不会把郭伯媛的复宠说的这样夸张。这缘故同样也是其他四人拿郭伯媛没有办法的愿意之一:瑾妃怀孕了,四个月。

    四个月胎象稳固,不易做手脚。何况郭伯媛当年虽然失势,却仍然是独居一宫的三品妃。要害她,不是那么容易。

    听到瑾妃怀孕的消息,我让方由送去了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佛像,她自然怡然收下。回礼,是一支玫瑰赤金的簪子。

    “娘娘,瑾妃这是什么意思?”方由手中捻着这簪子颇为不解。

    我笑了笑,说:“你还记不记得,这簪子是当年我是送给她的。还因为这支簪子,宫中闹起了好大的风波。”

    方由忖忖,恍然大悟:“原来是岁末冬赏那次,娘娘用这支簪子,挑拨了温恪贵妃和郭氏两姐妹的关系。”

    我点点头,方由笑道:“这簪子意思很深,瑾妃把它送回来,是不是想同娘娘联手,互相扶持?毕竟如今懋妃等新秀众多,她一个怀孕无宠的人,许多事情不方便。”

    我嗤得一笑,摇摇头道:“不是要互相扶持,而是要划清界限。”

    方由讶然:“怎么会?当日在乐成殿,娘娘对瑾妃推心置腹,何况还有太后的事,她怎么会要同娘娘划清界限?”

    我轻快笑笑,把手中的绣活一停,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初同她不过是因利而合,如今我不过是力图自保,没有利用价值。她同我们本无情份,难道你还指望她会帮衬我们吗?”

    方由默不作声,我引针穿线慢慢说:“何况我们待她也并不好,她被冷落一年,我也并没帮她什么。她如今风光正盛却不曾对我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记得从前瑾妃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敕封淑妃、手掌六宫大权、将本宫我赶去乐成殿的那段时间。但是时候一过秋风卷落叶,她从风光无限的淑妃跌到了无人问津的瑾妃之位。伴随着她的星芒黯淡,我的际遇春风吹又生,借着一个孩子,重新回到了后宫的最高点。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摔的比郭伯媛更惨,或者说,当时轻狂自负的我,不认为我会被谁给打败。我觉得我可以掌控整个后宫。

    是的,我的确可以。浸淫后宫这么久,明争暗斗这么久,让我一个身经百战的坏女人去收拾那些刚入宫的、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实在是比碾死蚂蚁还容易。有时候我都会放任她们的小心思悄悄蔓延,不好意思厚着老脸去打压她们,毕竟她们所处的年纪,也曾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不出意外,我可以一直这样高枕无忧。虽然我会一日日的衰老,早晚一日尽失君王宠爱,但是我仍然可以拥有她们求不来的资历威重。我还有四个孩子,骨血相连,他们日日长大,我背后的依靠也会日益坚固。

    盘算的这样精妙,我似乎已把我一辈子完美的设计好,只等着一步步去踏牢经过。但是我唯独没有设计我的心,我忘记了有朝一日,或许我会厌倦这个后宫也厌倦我枕边的人。

    冲突矛盾没有爆发的时候,一切可以小心翼翼地掩藏。然而一场意外破坏了这份维持艰难的平衡,我想不到我会和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爆发这样激烈的争吵。

    争执过后,是寂静。如他所说,我居住的富丽堂皇的未央宫,逐渐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冷宫。

    坐在这冷宫中,我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南方,也听说这后宫妃嫔此起彼伏的恩宠际遇。众人厮杀时,郭伯媛悄然上位。她做事干净利落,也不拖泥带水。这么些年她也明白,恩宠如烟云,一时风吹便什么也不剩,唯有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瑾妃再度有孕,萧琰兴奋无比,赏赐了大量珠宝金银。他尤嫌不够,一个月后有意加封她为贵妃。此事引得整个朝堂哗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毕竟瑾妃前科累累,实在不是适宜大封的人选。

    退居益州颐养天年的开国元老忠国公蔡兴元,如今已经九十多岁,听闻此事之后愤而执笔,奏折一挥而就,痛斥郭妃狐媚、皇帝昏庸。萧琰读罢拍案大怒,当即革忠国公一家世袭的爵位和田产,贬为庶民。另布告天下,后周氏无礼,多有冲撞,念其出身名门,育有皇储,暂保其后位,如有人再敢上谏,必不轻饶。此言一出,无疑告诉天下人我这个皇后之位名存实亡,再支持我也无济于事。如他所愿,朝堂之上的反对之声被大大遏制,沉默着占了多数。

    我听闻后不觉轻蔑一笑,都道读书人最重风骨气节,然萧琰朝中的臣子,却只知如何自保乌纱帽。

    春雨立在旁边磨墨,方由取出镇纸搁在大案上面,踌躇道:“早先众人还维护娘娘的时候娘娘未曾上谏,如今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娘娘怎么想起反对这事来了?”

    我淡淡道:“早先所有人都反对,我跟着劝诫有何意义?如今无人敢再说话,我迎风而上,才是周氏该有的风骨。”蘸了饱墨的狼毫一挥,我提笔写下谏言书,说,“何况皇上都说了,周氏无礼多有冲撞,这次就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我周暄究竟如何冲撞,该不该冲撞。”

    方由忖忖,即刻明白会心一笑。我写完折好递给方由,道:“你只管去吧,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人尽皆知。”

    她自有分寸,当晚我不顾后果冒死上谏的事就在京中传开。天下人虽然不敢公开说什么,但是民心之所向也不容萧琰轻易忽略。他那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子,到底还是把瑾妃晋封之事搁了下来。

    只是拦的住一时拦不住一世,瑾妃怀有身孕宠眷正浓,就算没有贵妃的虚衔,也再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妃。萧琰嫌弃华音殿简陋,于是重新修饰了一座新的宫殿赐给瑾妃居住,提名椒风殿。

    大齐建国以来,皇后所居未央宫的正殿名椒房殿,如今萧琰赐瑾妃一座椒风殿,大有将她同我比肩之意。后宫中的人这下完全明白,我算是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了,往后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就是正有着身孕的瑾妃。

    再无人敢轻易得罪瑾妃,也没有人再挑衅滋事,就连有子有位的懋妃也对瑾妃毕恭毕敬,有求必应。未央宫中失去的,尽数在椒风殿重新焕现。瑾妃借着这股椒风,竭力恩威并施,治的众人服服帖帖,晨昏定省日常相见,风闻已经有了正室的样子。

    唯一不曾去拜见瑾妃的,大概只有清心殿避世的德妃,而她同我一样,此刻都是无足轻重的人。那天我挑了水正浇着菜园子,不妨她忽然来了,还道:“想不到如今你也开始自力更生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自给自足。”

    我回过头去见是她,便撂下手里的水瓢,携她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说:“能调走的宫人们早就被调走了,就算没被内侍省调走,也自己想尽办法逃离未央宫这口枯井,谁还愿意留下。”

    德妃轻笑了声:“然而若是我,我倒愿意留下,起码这里清净。”

    我倒了白水给她,说:“瑾妃如今风头正盛,你不去她那里,来看我做什么?”

    德妃嗤笑一声,手指一边摩挲这质地粗糙的陶土方斗,一边慢慢道:“一时之盛罢了,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还看不透这一局么?”她缓缓靠近我,轻轻道,“你不过是想用舆论毁了她,这辈子她再得意,你再失意,来日史书编纂,她这些事迹注定她只能做一个魅惑圣听的奸妃,而你则可以做一代贤后。”

    我只抿嘴一笑,德妃幽然轻叹:“你和郭伯媛都算是我追随过的人,虽然如今各不相干,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次未免有些亏。郭伯媛只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风评,否则她刚入宫那会儿也不会听你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堂姐大打出手,平白失了风度。”

    “这我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我轻快笑笑,无所谓道,“她一时之盛也好,长盛不衰也罢,那都是旁人的作为了,我早已无心去在乎。”

    德妃惊疑不定看着我,沉默了半晌之后问我:“你的意思是,今后你要学我,在这后宫守活寡,避皇帝而不见?”

    我想了想,点点头。德妃冷笑着问我:“你是因为你妹妹那事?”

    我问道:“宫里不是没走漏风声么,你怎么知道的?”

    德妃嗤的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想想也是,如今比德妃活得通透的女人,宫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她笑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问我:“那么你是因为这件事对萧琰失望了,还是因为早就失望了让这事成了引子?”

    我道:“都不是,我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意外更多一些。”

    德妃默了默,说:“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毕竟萧琰对你和对我是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嫡妻,就算先前有过宣惠贵妃,你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们大婚这么多年,他固然淡薄,但对你不算了无情义。何况他大肆宠溺瑾妃,宠的她地位几乎要与你并肩。他如此声势大张是为了什么,你深想便是。我敢断言只要你稍稍服软,萧琰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闻言不觉冷笑:“是吗?可是我却觉得现在的样子,才是最好的结局。夫妻这么多年,或许有些余情未了,但是这些余情,已经无法支撑我和他一起走完后半生。”

    德妃望着天空出神地一笑,静静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他若是对我能有这些心思,大概我不会灰心至此,而你却根本不屑一顾。”

    我轻轻道:“你只是凭空猜想而已,如果你真的在我这个位置,未必会比我心软多少。”

    德妃无心再说,缓缓起身道:“我只提醒你一句,万一瑾妃这次再生下一个男孩,对你的威胁可就大了。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我对她似有若无的暗示置之不理,昂首笑道:“然而我并不想害她们母女。”

    瑾妃分娩的那天恰好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借着瑞雪的喜气,萧琰终于找到理由册封瑾妃为贵妃。我知道我并阻拦不了多久,但我也未想到会这么快。而我更想不到的事,萧琰为了这个孩子,竟然大赦天下。这是皇帝登基才能有的礼遇,之前也只有给靖儿册太子是破过一次例,萧琰此举,分明是把这个襁褓幼子,当作来日储君来宠爱。

    腊月初五是孩子的满月礼,我不曾出席,只通过方由打听到一些琐碎的事,大部分也都是关于萧琰如何疼爱这个孩子,知道这个孩子被赐名为殊。昭殊,我无法猜想,这个孩子对于萧琰来说,到底有多特殊,

    腊月十二,番邦来贺,恰好天降第二场瑞雪。表礼花册流传到未央宫,我接过一看,颦眉大觉不妥。南诏爪哇等富裕之地贡品良多还算正常,勾族同大辽的表礼也这么丰厚,大有不对劲的意味。勾族进献青羊一千头、野羊一千头、乳牛一千头、大鹿五百头、狍子五百只、獐子五百只,另地域鸡鸭兔各二百只、鹿筋二百斤、熊掌二百对、鹿舌牛舌各二百条、野狼皮二百张、牛皮二百张、鹿皮二百挂、羊毛二百卷、狐皮二百挂……

    我记得往年年贡也没有这么多,何况这只是贺瑾贵妃诞育皇六子的表礼,今年的大部分贡品还在路上。并非是处于嫉妒,而是勾族和大辽的动作未免太奇怪。他们豪奢至此如果单纯是因为这个孩子,未免太过牵强。

    作为回礼,萧琰赏了大齐各附属国大量金银和绸缎,再者瓷器粮食,也超出往年数倍之数,以示朝廷慷慨。方由告诉我时,我问她:“这些年国库虽然充盈,但是今年南方洪水飓风不断,北方干旱大部,收成实在不怎么样。皇上若赠以金银还好说,为何赏赐那么多粮食?”

    方由低头道:“北方已经连续两年干旱,咱们大齐尚可支撑,勾族在关外如何受得了?因而使臣在朝堂上贡的时候特意向皇上提起,希望皇上能援助勾族,度此难关。”

    我冷笑道:“难怪今年这样大方,原来是为了咱们的粮食。”我又问,“那么朝中大臣是如何反应的?”

    方由想了想道:“听闻起初大人们也都是不同意的,但是皇上说瑾贵妃生育六皇子是喜事,应该普天同庆,便答应了使臣的请求。皇上都说好,其他人也不好再反对什么,以防显得咱们小气。”

    我闻言不觉动怒,冷冷将礼单掷在地上,道:“粮草何等重要,满朝文武难道不知道么?这么金贵的东西咱们如今都快短缺了,皇上岂能这么轻易地大肆赏于各部?”

    方由过来劝我:“不过是些粳米,咱们也不差这些,皇上都赏了,你动什么气?”

    我抚额默默说:“勾族这个部落,狼子野心奸诈狡猾,但凡它有异动,必然会出大事。”

    方由笑着推推我,说:“你又不是个男子,这些忧国忧民的大事,交给他们男人就好。眼下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你还有心思操心勾族。”

    我道:“眼下算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夫妻间的矛盾。若是有朝一日国家动荡,不论皇亲国戚还是黎民百姓,都脱不开。”

    方由抿嘴一笑,只说:“你想的太多了,还是多想想开心的事吧。我听说二小姐嫁到南方后,同楚王琴瑟和谐。眼下二小姐已经有了身孕,楚王大喜请旨带着二小姐入京谢恩呐……”

    后来听说萧琰在楚王的折子上朱批一个“允”字,让周晗生下孩子之后回京省亲。鸿熙十二年四月,周晗生下了一个男孩,重八斤七两。萧琰闻知,亲自赐名“昭范”,立为楚王世子,同楚王商定两个月后入京。

    在这期间,京中最著名的风水大师忽然预言,楚王这个新生的儿子来日有继承大统的迹象。萧琰听闻后勃然大怒,捉拿那大师到大理寺。谁知大师言之凿凿滔滔不绝,大理寺卿觉得他所言未必是虚,所以大着胆子把这大师带到了萧琰面前。

    萧琰忍气问了几句,不知大师说了什么,萧琰也逐渐信以为真。询问破解之法时大师含糊良久,最后还是吐露了几分。

    “不好了,”方由匆匆跑入菜园子,夺过我手中的苕帚说,“皇上有意废太子,册立刚刚出生的六皇子为储君。”

    我脑中一懵,片刻间做不出任何反应。春雨在一侧回过神来,急得把手中的种子撒了一地,道:“这可怎么办,太子还年幼,做事并无过错,凭什么被废?万一真的被废,太子一辈子不就完了?”

    我的心倏忽一跳,春雨说的不错,古来废太子没有几个好下场,皇位之争向来也是你死我活。我若是正经的皇后都未必能护他周全,何况我如今连个更衣都不如。靖儿那么小,他哪里能敌的住外面那些奸邪之人的算计,再说……新太子的人选又是郭伯媛的儿子,那我和孩子们的来日,只怕是永无宁日。

    “皇上是怎么说的,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我问道。

    方由满头大汗:“那疯子的话今早宫里就传遍了,中午皇上留了疯子在宫中用膳,行动举止颇敬重,可不是把疯子看重了?”

    我淡淡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迹象?”

    方由摇摇头,说:“没有了,不过大师说六皇子命相极硬,是唯一能治得住楚王世子的人。楚王、楚王妃和世子马上要入京,这事恐怕会在他们入京之前定下来。你别扫地了,快想想办法吧。”

    我忖了忖,道:“还不急,咱们等个一两天再说。”

    郭伯媛虽然一向行事大胆,但是她明知前有秃驴曾经预言易儿生而不祥,以此来置我于不利之地,又怎会效仿温恪贵妃,行此相像的招数?

    我并不认为是郭伯媛想争太子之位,起码她现在还不会。根基未稳,我尚健在,她声望不足,断然不会如此鲁莽。既然不是她,那便是别人,却出乎意料地以她为刀。我说不出什么感觉,但总觉得这件事加上之前勾族大辽进贡的事,像是密密麻麻一张网,将萧琰、我、朝廷或者说是整个大齐一网打尽,勒的密不透风。

    萧琰还是残存一丝理智的,他没有废了靖儿,也没有再格外厚赏六皇子,但是他也尝试着做出一些动作,试探我也试探朝中所有的大臣。

    鸿熙十二年五月,六皇子出生半年后,萧琰加封瑾贵妃郭氏为皇贵妃,祭天告祖,礼遇优渥。郭氏一族出现了一位皇贵妃,一夜之间赫然崛起,风头一时无两。本代除了□□皇帝追封过一位皇贵妃之外,郭伯媛是第一位登上如此高位的妃嫔。

    当年她从正三品妃要册为从一品贵妃时,就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萧琰屈从一段时间缓和了矛盾,又借着诞子之喜终于封成。她未降位前是淑妃,饱受丧子之痛后来又生了皇子册贵妃也还说的过去,然而这次的皇贵妃实在没有理由。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那个忽然冒出头的风水大师的话,细想之下未免经不起推敲。因而朝中积蓄已久的不满,又在顷刻间爆发,萧琰的案头,摆满了死谏的奏章。

    方由恨的牙痒痒,道:“真想不到郭氏还有这样通天的好本事,她今日封了皇贵妃,明日孩子继承大统,更说得过去。”她在我脑门戳了一指头,“你能不能争口气,就算你对皇上无心,也要知道绝对不能由着郭氏嚣张跋扈,否则你和孩子将来怎么过?你瞧着咱们的皇贵妃娘娘是能容人的?”

    我手执一本书一壁随便浏览,一壁说:“别说,郭伯媛命够好,她不但是本朝唯一一位活着封贵妃的,还是本代唯一一位活着封皇贵妃的。”

    方由恨铁不成钢,劈手夺走我手中的书掷到一旁:“你还开玩笑呢,火烧眉毛了你知不知道!周暄,你不只是一个人,你在放纵自己的同时,已久无形的让你、你的孩子、你的家族受到威胁。你岂能如此自私?”

    我毫不在意一笑,眼珠转转问她:“那么太后那边风向又如何?”

    方由道:“太后病的都快死了,哪里管得了这事,她不过嘟囔几句,皇上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笑道:“太后什么人你不了解么?她就算下一刻要踏入棺材,这一刻也要在杂事上面插插手。你难道不觉得她这次不出声很反常么?”

    方由迷茫地摇摇头,我携她坐下,安抚的拍打她的肩膀,说:“皇上不封她为皇贵妃时我何尝不是日夜悬心,忖度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化解危机。但是如今郭伯媛封了个正一品的位分,我忽然就安心了。”我略一停顿,然后继续说,“正如太后不动声色,因为她掷到皇上不会立她的孩子为太子,皇贵妃不过是拿来安抚郭伯媛的赏赐。听起来唬人,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妾侍。等到情份淡了宠眷少了,郭伯媛的下场,未必有我好。”

    方由惊疑不定:“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笑笑:“就凭皇贵妃这三个字。”

    萧琰内心未必肯相信那大师的话,毕竟前面曾经出过类似的事情,他那么敏感多疑,不信是本能。但他又颇信鬼神,对大师的尊崇也不过是为了内心稍安,并非是因为相信而敬畏。

    既然达不到目的,未能让六皇子登上皇位,那么这背后的人,也该现身了。

    鸿熙十二年六月,楚王以郭妃妖惑圣主为由起兵造反。他打着入京的幌子,带着亲信北侵数百里,一夕之间夺得险要城池数座,并连夜调集兵马换防驻守。朝中一时告急,萧琰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做出应对之策,北疆勾族发兵十万,浩浩荡荡涌向山海关,山海关告急。

    三日之后,玉门关急报传来,大辽兴兵二十万,已对玉门关展开攻势。截至发报之时,玉门关仍然全力抵抗,请求朝廷援兵。

    一时之间,楚王谋反,边疆告急,内忧外患遍布丛生,萧琰可谓是焦头烂额。半月之后,勾族攻破山海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渗透入大齐版图,山海关总兵降。

    一月之后,大辽也占领玉门关,西北无险可守,几乎全部成为大辽的地盘。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天下一片兵荒马乱。借此大好时机,楚王兴兵三十万,正式开始攻城略地,一步步逼近京城。

    朝廷的兵散布于外,江东按兵不动,西南暧昧不明,接到萧琰调兵的命令后都没有出兵的意思,性质等同于谋反。北方将士抗衡外族侵略还不够,哪里还有余力对付楚王。萧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致书楚王,望他以大齐社稷为重,同他合力抗拒外敌。

    楚王并未同意,反而回信说君主昏庸,奸妃环绕,他必定要肃清内贼,方好号召天下臣民抗击敌虏。萧琰无法,朝中更是乱成一锅粥,再没什么主意。太后还算有些见识,撑着病体劝说萧琰西撤,暂且抱住朝廷。

    鸿熙十二年八月,萧琰下令撤出京城,往川蜀退去。哥哥周晔统领十万作战能力不强的羽林军守护在外围,近襄侯魏瑾统领五万虎贲军近身保卫萧琰以及其他朝臣家属,在兵部尚书的统领下,正稳步有序地撤离。

    但这仅仅局限于权贵名门,并不包括普通黎民。京城本来就处于恐慌之下,朝廷一朝撤离,更是给普通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原本富庶繁华的城市,如今处处弥漫着硝烟。白日里百姓追随着军队奔走逃难,夜里哭声震天通宵达旦,恍如人间地狱。

    我跟随着萧琰西撤,终于在一年多之后正式见了他一次。他清瘦很多,干瘪的像一具黑黢黢的柴火,两眼泛黄也没有神采。他见了我,只默默同我说:“西撤之后条件大概不好,只能委屈你了。”

    我眼睛望着荒野成千上万的流民,心里一阵心酸,道:“有什么委屈的,比起路边冻死骨,我已经觉得这样的条件是奢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久没见,皇后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沉吟片刻,他见我不答,便哂笑一声,“我是怕这会儿不说,以后没机会了。”

    他很少用“我”来自称,眼下这个境况,想来是几乎绝望。我想了想说:“皇上别胡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臣妾没什么话好说,只希望皇上能振作起来,尽快平息内忧外患。”

    他冷冷一笑:“你觉得还有可能么?我注定要做一代亡国之君,或者成为一个被篡位的皇帝。我也不把自己当皇帝,皇后,你大可不必这么虚伪了。”

    我没了话说,转身离开。夜里跟随十万羽林军和五万虎贲军露营扎寨,偶然间听到有几个小兵在交谈。

    一个说:“你们听说了么,骊山已经被大辽攻破,别宫也付之一炬。骊山离京城这么近,辽兵会不会很快打过来?”

    另一个说:“真的假的啊,骊山离京城一百多里,辽兵若要打过来,那可真是几天之内的事了。”

    “当真,刚刚我听传令官说的,让夜里惊醒一些,防止辽兵夜袭。”

    我闻言当即忍不住,豁然走出。他们听到声响,吓得哆哆嗦嗦拔剑,厉声喝问道:“你是谁!”

    我冷淡道:“我是周暄。”

    他们一个哆嗦,剑“吧嗒”掉到地上,磕头说:“不知是皇后娘娘,娘娘恕罪。”

    我一把把他们拉起,一字一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骊山被攻破,别宫也烧了,那么那里住着的谢贵人呢?”

    那个小兵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还以为言语冒犯了我,舌头打颤的厉害,结结巴巴说:“谢贵人,自然是死了。方才皇上已经知道了,还吐了血……娘娘恕罪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的都不清楚啊……”

    我的头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幸亏他们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推开他们,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回走。

    谢之桃,她竟然死了。萧琰西撤所有妃嫔都想到了,唯独忘记了恭和公主的生母谢贵人。我无法怪罪萧琰,兵荒马乱之际,他顾不了那么周全,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厌恶了他。

    当年未央宫中初见谢之桃,她一袭淡粉色的衣裙温柔如水,柔软如桃花。盈盈朝着我下拜之后,她让我看清了那张酷似宣惠贵妃的面容。但在那相似的容貌之下,心肠却是截然不同。我欣赏她的温柔大度,也喜爱她的爱憎分明。这样通透的女子,值得男人呵护一生,又怎么可以被辽兵践踏,死无其所……

    又是因为萧琰,他的一时之怒,彻底毁了谢之桃的一生。他今日吐出再多的血,也挽救不回谢之桃的性命,更无法弥补他给她的伤痛!

    我恨恨地想着,不曾留意周遭的动静,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他的铁甲冷如坚冰,硌得身上生疼。

    “是你……”我抬头喃喃道。

    他温和地笑了笑,拱手为礼:“末将兵甲在身,不便行大礼,娘娘恕罪。”

    我摆手苦笑:“如今还行什么大礼,再说我早不把自己当娘娘了,怎么会计较这些礼节。”

    月光下他笑的柔软,轻轻打量我两眼,说:“外界传言娘娘失宠,避世未央宫生不如死。如今末将一见,觉得娘娘比先前丰腴了不少,不禁开始怀疑娘娘到底是失宠避世还是寻个清静颐养天年。”

    我闻言略有不悦,我同近襄侯魏瑾不过见过数次,还没有到随意玩笑的地步,所以忍不住端出架子道:“侯爷这话放肆了,恕本宫不敢听。”

    他恍如自知失言,歉意地笑笑:“末将只是见娘娘郁郁寡欢,所以开个玩笑,娘娘切莫放在心上。”我别过头去竭力忍住泪水,他体察入微,问我,“娘娘是否有什么伤心事,不妨告诉末将,或许末将能开解娘娘一二。”

    我轻轻摇摇头,说:“军情紧急,侯爷如今统领五万虎贲军保卫整个朝廷的安危,想来事物缠身,本宫就不打扰侯爷了。”

    说罢,我转身离开。余光看见他嘴角动了动,却也无心再理会,只当看不见。他只无言片刻,然后当即拱手轻轻说:“那末将恭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