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献祭10

木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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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轰然开启的那一刻,韩琅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清透的月光犹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如此干净和光洁,像白汪汪的羊脂玉。韩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待了许久,这月光对他而言犹如正午的太阳,晃得他一阵阵眼晕。眼前的事物好似一团白雾,他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人影,韩老爷站在中央,他带来的几个弟子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把仍在发愣韩琅押了过去。

    “你还活着?”韩老爷语调嘲讽,带了一丝怒意,“算你运气好。”

    韩琅甩了甩脑袋,眼前的景象才稍微清晰一些。他被两个人压得双膝跪地,却依旧抬着脸迎上韩老爷的视线。虽三番五次栽在他手里,可韩琅仍不想输了气势。如今他连发脾气的功夫都省了,就那么冷冰冰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好似自己才是那个胜者,韩老爷反倒是被押在他面前的囚犯一般。

    “我是运气好,看来老天爷也觉得,我韩琅不该莫名其妙变成替死鬼,成就其他人的好事。”

    韩老爷终于忍不下去了,双手结印,口中怒喝:“青莲!”

    那鬼这才悠悠荡荡从暗室里飘了出来,难得不是支离破碎的模样,拼出了一个人形,可眼神明显可见对韩老爷的不屑:“怎么,你连你孙子都解决不了?”

    韩老爷咬牙切齿,被青莲和韩琅这么一激,他明明是场上的主人,却好似瞬间处在了下风。他这个人阴毒,但嘴皮子功夫却不是特别溜,尤其气急攻心,更是张口结舌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怒道:“我按着约定,把人交给你,你为何还不动手!”

    “吃饭也得看是不是饭点吧,”青莲悠然道,他对韩老爷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现在还有功夫开玩笑,“这道菜不和我胃口,你叫厨子换一道去。”

    韩琅也不明白青莲为什么帮自己,仔细联系一下对方之前说的话,他隐隐有一种猜测:也许青莲早就和沈明归串通好了,要一起扳韩老爷下台?

    想到这里,韩琅暗自庆幸,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的胜算又多了一成。

    再看场上,韩老爷居然被青莲给气笑了:“你少给我装模作样,我看你伺候了韩家这么多年,好歹和你说两句客气话,你居然也敢跟我叫板。别忘了,我们中间谁才是主,谁才是仆!”

    说罢,他凭空捏了个决,青莲全身一震,身上渐渐浮现出一道一道仿佛铁索般的痕迹,将他身躯牢牢缠住,犹如牵线木偶一般。他是驭鬼,不管自身如何强劲,却也是签下了契约的奴仆,注定永生永世为荒山一门马首是瞻。

    这回青莲不笑了,但目光依旧不屑,甚至带了一丝睥睨众生似的傲然:“我的确和你有约在先,但你送过来的并非韩家血脉,所以违约的是你,怨不得我。”

    “并非?你开什么玩笑!”

    青莲一歪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一下:“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家伙身上的妖气,难道你感觉不到?”

    这一句话声音虽然不高,但犹如洪钟,让韩老爷浑身震颤。暗室前聚集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韩老爷全身绷紧,鼻翼扇动不止,嘴唇也是抿成了一条线。他不是没发觉,他早发觉了,可他不信,以为是沾染了那头白虎的妖气。如今青莲提醒了他,他这才醒悟过来,已经这么久了,韩琅身上的气息没理由不散,更不可能越来越浓!

    他犹如五雷轰顶,瞬间暴怒,疾步上前一耳光狠狠挂在韩琅脸上。韩琅被他巨大的手劲抽得身子一歪,脸上瞬间浮现出一道手印,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这回他也笑了,是那种不管不顾,早已豁出一切的冷笑:“怎么,很意外?”

    “你--”

    能让韩老爷吃瘪,韩琅心中无比畅快:“我是那鹘鸟的儿子,被你害死的鹘鸟的儿子。我和你没有半分血缘,你也别指望用我达成什么交易了,你不配!”

    韩老爷的怒意几乎能化做实体,变成一头咆哮的兽。他连说三个“好”,一声比一声重:“既然如此,我留你这条贱命,也没有半分用处了!”

    话音刚落,他大手一挥,数张符篆凭空浮现,瞬间燃出烈烈火光。就这么瞬息功夫,他身边立刻出现两个宛若古代将军的骷髅,黑洞洞的眼窝里冒着蓝光,手持尖刀,直砍韩琅脖颈!

    若是换了以前的韩琅,面对此番攻势恐怕只能仓皇反应,就算能躲开,也难免受伤。可如今的韩琅早就不同以往,如何同化自身武功与妖力,如何应对荒山流咒术,这一切都被沈明归训练得炉火纯青。他一咬牙,硬把压着他的两个弟子生生震开。凤不言不在身边,可他手中黑气弥漫,竟然凭空化出一把锋利剑刃,随即挥出。他使的仍然是家传剑法,但有了妖力护体,威力不可同日而语。尖锐的破空声犹如毒蛇的信子嘶嘶响个不停,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过后,两个身着铠甲的骷髅将军仿佛纸片做的,瞬间便被砍作数块。

    韩琅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冰霜,他傲然而立,眼神如鹰隼般冷峻。身边黑雾如同活物般飘飘荡荡,将他护在正中。这番气势好似祭典上的领官,从从容容仍具风度。然而他双目深处隐隐泛着红光,一股邪戾的压迫感和这番凌然正色交织在一处,更生出一种骇人的压迫感。四周荒山流弟子不敢作声,韩老爷更是难以置信地站在他对面,半晌以后才喃喃地吐出五个字:“该死的孽畜。”

    韩琅是死过一次的人,这样一想,反倒无所畏惧。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出戏演好了也罢,演砸了也罢,横竖不过再回去与阴差打个照面。一直浮荡在半空中围观的青莲,此刻突然挑了挑眉,飘到韩琅身侧:“若你败了,同我去青莲地狱一游如何。”

    韩琅哭笑不得,只能道:“多谢你美意,那我可更不敢败了。”

    韩老爷脸上的震惊转为愤怒,最后定格为发自肺腑的仇恨,他再度怒喝一声,右手一扬,一把符篆直接变成了无数巴掌大小的利刃,周身散发着寒光,黑压压地朝韩琅扑过来。韩琅持剑急退,周身的黑雾仿佛听他指挥,直接拦在身前变作一只巨鸟的形状。这鸟双翼展开足有十丈之宽,双翅羽翼丰满,身躯却白骨外露。这是鹘的原型,一声的长嘶传来,黑雾构成的鹘鸟迎面撞上韩老爷召唤的驭鬼,气浪暴涨,风摇树动,一旁围观的人群被震得跌作一团,韩老爷也连退数步,感觉地面震颤不休,仿佛地劫一般。

    就连地牢之中的贺一九也有所感知,瞬间睁开了眼。

    “阿琅?!”

    他觉察到韩琅的气息,但夹在其中的大半是一种未知的感觉,更像一个陌生人。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莫非是韩琅出事了!?

    他急得抓肝挠心,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情绪一旦波动,全身经脉一阵阵灼痛,眼看着他又控制不了自身力量,他一咬牙,直接朝牢门上的符篆撞了上去!一声巨响,夹杂他的难以抑制的痛呼,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他捂着剧痛不已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向后倒了下去。

    体内的异样终于消退了。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把他和韩琅联系在一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确信韩琅遇到了危险。他们两人到现在也遇到过不少麻烦,以前类似的情况他相信韩琅足以应对,但此时不同,没有任何一次的感觉比现在更加紧张,仿佛韩琅已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事,而他无能为力,连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

    “妈的--放老子出去!”

    他一声吼完,喉咙深处再度溢出虎啸,浑身骨骼紧绷,仿佛在一瞬间膨大了数寸。再这样下去他难免又要化虎,可现在他强行保持意识清醒,将体态控制在这一刻,然后狠狠扑向铁栏,锐利的指甲甚至轻而易举地扎进了铁柱之中!

    符篆一瞬间亮起光辉,却没能把他逼退。正在双方胶着的这一刻,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白衣道人从地牢尽头走出,见了他,直接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

    “怎么,才这么点功夫就耐不住了?”

    说罢,他手一扬,牢门上的符篆瞬间黯淡无光,直接被他扯了下去。下一刻牢门整个垮塌,灰尘如同气浪一般溢开,一声兽吼如雷贯耳,几乎已经化虎的贺一九从滚滚烟尘之中扑出,直接把沈明归摁倒在地,险些就朝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下--

    太快了,快得令人无法反应。沈明归难得一回露出了惊慌的表情,然而贺一九理智尚存,喉咙里滚出了一句:“谢了。”接着双足点地,犹如一头真正的虎一般窜出了地牢。

    外头明亮的月光几乎令他失明。

    他还保持着半人半虎的姿态,浑身肌肉棱角分明,虎耳虎尾尖锐的牙与爪一样俱全,刺青般的黑色条纹遍布周身,更令他显得凶狠可怖。外头的守卫甚至没看清楚就被他击倒在地,他手足并用几下窜至屋顶,仰着脖,耳朵微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找到韩琅了!

    韩琅的确陷入了危险之中。

    韩老爷派出的驭鬼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统统被他撕作碎片。眼看着局势已经一边倒,一直不敢出声的荒山流弟子面露惧色,以为他们的师父就要彻底败在这个妖物手下。这时韩老爷已经别无选择,他只能派青莲出战。

    然而青莲不肯。

    他虽是韩家驭鬼,不得不服从主人命令,但明显不是真心与韩琅决战,放水意味明显。就此时此刻,他比划了几下就悠悠荡回韩老爷跟前,懒洋洋道:“我败了,你换别人吧。”

    韩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韩琅心中窃喜,青莲明显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这下韩老爷落败几乎已成定局。此刻他微微收敛了自身气势,冲韩老爷道:“我和你韩家已无瓜葛,你放我和贺一九离开,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半空中的青莲也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我青莲不过念在韩家初任的旧情,才签下你们家族的契约。如今你独揽大权,把我当奴仆看待,真当我青莲是怕了你不成?”

    韩老爷也失了冷静,原形毕露:“呵,你以为你能如何,契约在我手中,我要你战,你能拒绝不成?”

    青莲脸上讥讽的意味更浓:“然而我不想战,你又能如何?”

    他所谓战,就像刚才一样肆意放水,假装认输。韩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横眉一竖,哑声嘶吼:“好、好、你们逼我的--荒山流弟子听令!斗神燹风阵!”

    青莲收起笑容,脸上难掩震怒:“你竟学了……”

    “区区一个驭鬼,我告诉你,永远别小看了你的主子!”

    几乎就在一瞬间,随着韩老爷一声令下,在场数以百计的荒山流弟子各持一剑围成一个圆形,一同下跪。韩琅茫然四顾,他还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忽然间百人一同开口,喃喃地诵经声一同传来,他们手中剑刃插入地面,剑柄上贴着的符篆开始在经文声中散发光辉,越来越亮,顷刻间便将此地照如白昼。

    韩琅浑身战栗,这诵经声让他头皮发麻,如同无数人在用指甲刮地板,声音汇聚在耳膜统统变成了锋利的尖刀,直接扎入脑袋里。他头脑昏沉,几乎失去视觉,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到青莲面向自己,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

    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青莲脸上的歉意已被疯狂取代,他张开垂涎的巨口,只一瞬功夫,已扑了上来。

    韩琅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全身剧痛,骨骼仿佛在这一击中直接碎成了齑粉。他倒飞开去,呕出一口鲜血,胳膊仿佛脱臼了,连抬都抬不起来。

    下一刻,又是一击迎面而至,他像一个破麻袋一般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失血。他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身体,轻飘飘的上升,在空中他能看到自己蜷缩倒卧在冰凉的石板上,青莲手持一条寒冰化作的锁链,一步步地走过来。

    只不过是瞬息之间,又好似度日如年。一点一滴的感觉全部都被放大到了疯狂的地步。青莲不再追击,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近,那咚咚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强劲地撞击在他的耳膜上,撞得耳膜千疮百孔。五感一同决堤,可怕的威压铺天盖地地涌入血液,翻搅得他全身生疼,好似下一刻就会死一般。

    这才是青莲地狱本身的力量么?

    耳膜里的诵经声仍然不绝,渐渐地,他感到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肢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正在一点一点地站起来。头痛欲裂,意识恍惚,他凝视着步步逼近的青莲,视线又渐渐移到后头的韩老爷。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胸腔,像第一次觉察到鹘鸟的力量一般,他又一次感到那种恐怖的欲念,本能的欲念,杀人的欲念,将面前一切魂魄拆吃入腹的欲念……

    失去意识前,他隐约看到面前晃过一道白影,像一个熟悉的人,却很陌生。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