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白虎4

木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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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季即将走至尽头,天气愈来愈冷,凛冽的北风吹落了枝头的黄叶,像刀子一般刮着人的皮肤。 韩琅蹲在水缸边洗脸,被冰冷的水刺得连打三个哆嗦。他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水珠,抬起头来静静打量周围,石龙子像个蒲团一般蜷在炭盆旁边一动不动,花花绿绿的纹路映着火光,泛出釉质的色泽。他虽是妖物,冬天用不着冬眠,但还是怕冷。这段时间它基本没挪过窝,唯独听见“糖豆”二子的时候才会抬一抬眼。

    银鼠则在寺庙里听讲经,不怎么回来。那里的方丈是个好人,偶尔还把吃剩的斋饭分给她一些。两只小妖精都不在,屋外的猫猫狗狗也都各自团在窝里打盹。天气阴沉,偶尔有一束阳光投下来,给四周镀上了一层苍白的色泽。

    一切都这么平和,以及冷清。

    低下头,水中映出韩琅自己的脸,以及脸上明显的黑眼圈。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心事太多,一躺上床就只能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偶尔睡着了,念头仍然不绝,哪怕在梦里都还在东一个西一个地往外冒。一觉醒来,感觉比没睡还累。

    冷风从窗外吹来,脸上水珠干透了,皮肤就被吹得一阵阵发痛。屋子太小住不下那么多人,阮平为了给他们腾地方就出去和竹贞住了,偶尔派手下给递消息过来。韩琅和贺一九躲在这深山中,感觉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虽过上了他们憧憬的田园生活,可并不让人高兴。

    韩琅拍拍自己的脸,只能用“做人要知足”来安慰自己。走出门,寒风又让他打了个哆嗦。林子里有个人正背着柴禾回来,见了他就挤出一个笑道:“要入冬了,柴禾不能少。这地方什么都得自己想办法,可惜了阮平养的这些鸡,能炖了就好了。”

    韩琅知道他在开玩笑,这才仓促地勾了勾嘴角:“行了,你敢炖他肯定和你急。”

    贺一九摊摊手:“鸡不能杀,蛋总可以吃的。我帮你把火生好,你先把早饭弄着吧,我再进去一趟。”

    韩琅拦住他说要自己来,贺一九狐疑地望他一眼,也没拦着。事实证明韩琅真没用过这么原始的生火方式,累出了一身汗,还弄得到处都是烟。无论如何早饭是做上了,香味引来了院子里的小动物,它们齐齐整整围着炉子坐了一圈,期待又胆怯地望着韩琅,就等着分一杯羹。

    这模样才有点家的感觉。韩琅心想。再添了一把柴,他又被黑烟呛得咳嗽起来。

    早饭吃得灰头土脸,然后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柴禾捡好了,水挑好了,两人搬着小马扎坐在院子里发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间狭小的木屋和一座小院,远处山林人迹罕至,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四周安静得甚至能听到枯叶坠地沙沙声。

    田园生活是很好,但仅限于无忧无虑,来去自如的时候。如今他们连下山都不敢,心里头愁肠百结,哪能感受到山中日子的惬意?

    “也不知道赵王他们……”

    “嗯?”

    “唉,也罢,不提了。”

    两人都竭力回避着他们担心的问题,试图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贺一九挠挠头,冒出一句:“屋里米不够了,肉也没有。”

    “阮平说想吃什么直接去菜地里拿,米他们应该会派人送来。”

    贺一九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又道:“菜地里可不长肉。”

    韩琅抬眼望着他:“你想下山去买?”

    贺一九哈哈一笑,这一笑,脸上的忧虑就暂时扫空了:“用不着,我带你去打猎。”

    他取了阮平挂在墙上的猎弓,又叫韩琅去找箭矢。两人总归有点事做了,然而时至深秋,林中野兽大都鲜少出没。两人并肩走着,与其说是打猎不如说在散步。山里空气清新,人烟罕至,他们沿着野兽踩出来的经过的小道行走,忽然看见一只野兔,韩琅弯弓搭箭,结果射了个空。

    贺一九忍不住笑:“你箭法还差些哩。”

    韩琅来了精神,硬要和他一决高低。可惜一路走下来都没遇上几只动物,慢慢地他们也乏了,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贺一九伸手一拨,韩琅就偎在了他肩上。

    “你说,咱们还要躲多久?”韩琅幽幽地道。

    “想杀咱们的人太多了,皇上、贤王、没准赵王也巴不得早点把我们灭口。然后就是数不尽的兵马,还要道录司的臭道士。咱们起码也得躲到他们顾不上这回事吧。”

    韩琅叹了口气,明知故问道“要多久?”

    “一年,两年……?”

    两人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韩琅才道:“贤王的计谋也该得逞了吧。”

    贺一九嗤之以鼻:“得逞又干我屁事,把咱么逼到这种份上,还管他作甚。”

    他这句话正说在韩琅心坎上,他们的确是无力再管,也没这个心思。这么说起来的确有些不负责任,可人都躲在这种地方惶惶不可终日了,还能做什么?

    寒风徐徐吹来,游走在肌肤上,犹如一条冰冷的蛇。回忆起近日来的遭遇,他们心中不禁又是一酸,彼此对望,一时无话。忽然贺一九站了起来,随意整了整揉皱的衣摆,冲他道:“走吧,接着打猎去。”

    韩琅困惑地眨了眨眼:“这大冷天的,哪还有东西可猎?”

    “去了就知道了。”

    说罢,他将背上的木弓和箭囊还给韩琅,身躯一伏,瞬间化作白虎。韩琅退了一步,就看白虎在面前抖了抖毛,冲自己道:“上来。”

    他这才明白了贺一九的意思。

    白虎驮着韩琅,眯眼嗅了一阵空气中的气味,突然拔足便跑,只瞬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一人一虎飞快地在林中狂奔,树木急速后退,寒风迎面而来,揉皱了白虎的皮毛,也刮乱了韩琅的头发,他的衣摆被吹得鼓鼓涨涨,犹如双翼飘摇在身后。眼前的景物被逐一甩在后头,白虎从容地奔跑,从容地跳跃,稳稳落地之时,就连周围的草木都被震得微微摇晃。

    韩琅深深吸了口气,脸颊都被风吹得生疼,太快了,太刺激了,甚至让人有一种想要吼叫想要发泄的*。步履生风,肆意舒畅,就连一切的忧虑都被洗刷了似的,什么都不去在乎,也什么都不用想。这一路上他都睁着眼,无视可能吹进眼里的风沙,只为了看清飞速倒退的绿草和树枝。深秋的林子其实并不荒凉,他看到了仿佛夏日才有的绿色,一抬头,还有不知名的鸟在枝头吟哦低唱。

    后来他才发现,贺一九是在有目的地带他兜风。他们一直在山里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处湖畔。湖水倒映着漫天铅灰色的浮云,被微风吹出一层涟漪。白虎停下步子,他们的到来惊起了一群水鸟,韩琅趁机弯弓搭箭,准准命中了其中一只的双翼。

    “漂亮!”他听见贺一九赞叹道。

    他从白虎背上下来,看对方蹲在旁边理了理毛,又撒欢似的跑了出去。他冲向湖面,犹如嬉闹一般,将刚刚飞落下来的水鸟再一次惊飞。反复数次之后,韩琅被逗出了笑意,而白虎转而追逐一头正在喝水的梅花鹿。那头鹿被追得慌不择路,最后竟然一头扎到韩琅跟前,正好便宜了他手起剑落,成了再好不过的晚饭。

    白虎飞奔回来,规规矩矩地蹲在韩琅身侧,尾巴一摇一晃。他表现得真像一条大狗,而不是老虎。韩琅禁不住想。果然白虎把舌头伸出来了,小心翼翼地藏起了上头的倒刺,冲着韩琅舔了一下。

    湿漉漉的,感觉并不柔软,有点像被羽毛刮蹭一般。韩琅推开他的脑袋让他别闹,结果白虎反而压在他身上,把他□□在外的皮肤全舔了一遍,弄得韩琅犹如被人挠到了痒痒肉,笑个不停。

    “行了行了,别闹了,别闹了!”

    白虎这才放过他,伸了一条尾巴过来勾他的下巴,被他稳稳攥住。放眼望去湖畔草木葱茏,水鸟翩跹,一派祥和之景。韩琅重重吁了口气,觉得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担子似乎轻了一些,再抬起眼来,正好对上白虎清透如碧空般的眼眸。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对方的爪子。

    接下来就是捡柴生火,将刚才猎到的水鸟羽毛除净,直接在湖畔野炊。白虎可能跑累了,直接趴卧下来,迟迟不肯变回原形。韩琅没多管他,自顾自忙手头的活计,一侧头忽然发现对方闭眼要睡了,就坏心眼地拔了一根羽毛,凑到对方鼻尖处撩了几下。

    白虎猛地打了个喷嚏。

    韩琅哈哈笑,却见眼前一花,贺一九出现在跟前,直接扑了上来:“你这小兔崽子,好玩是吧?!”

    两人再度闹作一团,在湖畔的草地上滚来滚去。后来贺一九接过做饭重任,烧了一道叫花鸡,与韩琅一起三下两下分吃干净。这时他们仍然不想回去,韩琅呈大字型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云朵浮动,渐渐露出一小片蓝天来。

    “这水里有虾!”贺一九远远喊了一句。

    真如同外出郊游,韩琅一下子来了精神,跟着他跑到水边去看。马上就是冬季,这恐怕是最后一波河虾了,谁都不想错过。两人又开始张罗钓虾的事,从树上折了一根最直的枝桠,又弯腰在泥地里找起蚯蚓。贺一九娴熟地扯着钓线,一紧一松地勾引河虾上钩。韩琅蹲在旁边,偶尔出几个馊主意。小半晌后虾被勾了上来,韩琅急忙用草叶裹了,准备一会儿带回去。

    两人都有事可做,心情也好了不少,开始像往常一样东拉西扯地闲聊了。贺一九牵着钓线,韩琅坐在他身边,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现在回忆起来,你这人武功不差,又天生阴阳眼,身上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野兽才有的凶狠气,我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谁能想得到?”贺一九笑笑,“我一直瞒着,都习惯了。”

    “居然连我都瞒。”

    “你不也瞒着么,”贺一九哈哈笑,“所以咱俩谁也怨不得谁。”

    韩琅之前就把自己的身世和贺一九解释清楚了,引得对方好一阵唏嘘。然而贺一九始终没说,觉得现在差不多也可以问了,韩琅便道:“妖怪不都在深山里,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还不是我娘说的,从小就让我藏着,打算藏一辈子。”贺一九道。

    “你娘?”

    “她是被水祁供奉的虎神,实际上就是个妖怪,眼光差的要死,不知道怎么看上了我爹,就跟那个倒霉的牡丹花一样。我爹是人,他们生了我,我娘就想把我当普通孩子那样养大。本来好好的,结果水祁内乱了,我爹的处境很糟,我娘想带我走结果被敌人抓了个正着。她护着我,没法和那些人缠斗,后来她死了,我爹来得迟,最后只把我救出去。”

    “这……”韩琅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那你爹……似乎也不太坏?”

    “谁知道呢,”贺一九冷哼一声,“送走了他再没管过我,我曾经回去找他,被他嫌碍事又给扔出来了。当时也有人拿妖物作乱说事,我觉得他说不定早安排好了,怕因为我娘的事被人抓住把柄,干脆快刀斩乱麻。不就是个女人么,你忘了,对他们而言最不值钱的就是女人了。”

    说到这里,贺一九无奈地笑笑:“这天底下的事还真是一个轮回啊,如今我们的遭遇不也差不了多少么?”

    韩琅心头一酸,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后来我被那死老爷子捡了去,在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从水祁流浪到中原,一直干些见不得光的活计,”说着,他悠悠然伸了个懒腰,手上一提,有一只虾被勾出了水面,“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忘了,我其实是个妖怪哩。”

    他虽说的轻松,但韩琅太了解贺一九的脾气,知道他现在心里绝对不是个滋味。这时,只听贺一九又开了口:“要不是遇到你,我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吧。”

    韩琅心头一颤,直接夺走了对方手里的钓线,俯身凑了上去。嘴唇相遇的时刻,好像一切都可以抛下。他反反复复地咬着贺一九的嘴唇,仿佛搁浅之鱼遇上了久违的水源,唇舌交缠,贺一九很快占据主动。两人没完没了地吻在一处,直至某一刻他们终于分开,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眸中都看到一丝浅浅的暖意。

    “走吧,回去了。”韩琅率先起身,微笑着拉了贺一九一把。一人提着木弓和河虾,一人扛着被贺一九咬死的鹿,一同踏上归途。走在路上两人还在讨论如何料理这两道野味,这几天应该不缺肉吃了,想到贺一九的厨艺,韩琅还不禁期待起来。

    回到家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四周一片沉寂。两人正要开始动手做饭,忽然一阵阴风袭来,天空落下一道暗影,竟是一只五彩斑斓的怪鸟。两人面面相觑,不用想都知道谁来了。果然怪鸟上跃下一人,一身淡蓝道袍,开口就朝他们埋怨道:“竟然躲到这种地方来了,让我一通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