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落水

苏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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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良妃正跟瑞香吐苦水。

    “我瞧她那个样子,心里真是难受。可这也没法子,太后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了。”

    瑞香便劝她:“待时间长点便好了。三公主聪明着呢,您对她的好她肯定知道。待再过几年您悄悄和她露个底,也就是了。”

    “不成不成。安宁这孩子我了解,不说比说好。不说她只是憋着劲儿地委屈,要真说了难保会有旁的想法。当初她那么对付沈知薇,差点把人给弄死。这事儿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惊。也不知她随了谁了,这性子……”

    安宁的性子其实是一半一半,既有良妃的心狠手辣,又有皇帝的沉着冷静。只不过她年纪太小,这两种特性表现得都不够突出,揉和在一起就成了现在这样,有点叫人琢磨不透的意思。

    听到良妃这话,安宁一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母妃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还是太后不叫人说的,可会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不是母妃亲生的?

    这也不对啊。若不是亲生的,何必对自己这么好,早该把她丢到一边去了吧。

    旁边侍候的红蕉有点胆小,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先回去。安宁却只瞪她一眼,令她不许出声,还将她赶远一些。

    然后她继续竖起耳朵听。

    不多时又听瑞香道:“三公主性子沉静,其实是件好事儿。”

    “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就像昨儿晚上,她明明受了委屈,又因我没去看她心里埋怨,今儿来见我的时候脸色多难看。可她又憋着不说。我有时真盼着她像安阳一样,想笑就叫想哭就哭,再这么憋下去迟早要憋出病来。”

    这下瑞香不说话了,只轻轻叹息一声。

    良好也眼着叹息:“说来说去还是当初那步棋走坏了。就不该把安阳抱进延禧宫来。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也亲不到一块儿去。我平日里待她虽好,可这心总是难受。怪只怪我那时候不争气,没能一进宫就怀上龙种,倒叫宣妃抢在前头。若早知她那孩子保不住,我也不必急吼吼去争皇后的女儿,到如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

    里头良妃跟瑞香不过是发牢骚,排解一下心头的郁结罢了。哪里想到宝贝女儿就在外头,把她说的话听了个十成十。

    安宁一时间就跟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她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可没道理啊,这么大的事儿她怎么可能会听错。

    所以说姐姐不是母妃生的,而是已故的先皇后生的?

    安宁突然转身,大步往外走。红蕉在后头竟有些跟不上她,不明白三公主小小年纪,脚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快。

    安宁其实是被吓着了,所以赶紧回了自己屋,将所有人都撵出去,一个人待房里细想刚才听到的内容。

    想着想着她就明白过来了。难怪这么多年来,父皇和太后都对姐姐宠爱有加。若都是一个娘生的,不过差了一岁,待遇也不至于天差地别。

    原来姐姐是皇后之女,在这宫里是唯一嫡出的孩子。嫡出的公主和庶出的本就不同,太后有远近亲疏也正常。

    那一刻安宁当真羡慕姐姐,怎么偏她好命,就能从皇后肚子里出来。而她呢?

    短暂的震惊之后,安宁的心里又浮起无限的沮丧和绝望。从前觉得姐姐受宠是性格问题,她爱笑爱闹是个闲不住的人,皇祖母年纪大了,就喜欢这样的。她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要变得外向一些,说些讨巧的话叫人开心,以便搏得更多的关注。

    但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出身上的差异是她这辈子都无法逾越的,哪怕再外向再讨巧,父皇和太后都不会多瞧她一眼。他们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她。

    小小的安宁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原本她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姐姐再受宠也跟她一个妈,比她高贵不到哪里去。可现在她知道了,她们有如此大的差距,哪怕她再有心机,也敌不过先皇后一根手指头。

    就算以后皇贵妃生了孩子,也得往姐姐后头排呢。难怪她那么势利眼,整日讨好姐姐,看来是早就知道姐姐的出身,想尽法子讨好对方呢。

    要说安宁这人也有点奇怪。平日里想法很多,也很会为自己打算。要眼下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处理和安阳的关系,她却偏偏不要,非要将对方恨上了。

    原本她该收拾心情,从此对姐姐马首是瞻,借着姐妹情深的关系拉近距离,好让自己往后得更多益处。可见年来打下的心结一时解不开,她就钻了牛角尖,反倒处处看安阳不顺眼,比起从前恨意更甚一筹。

    安阳完全不知道妹妹已将她列为后宫第一讨厌的人,还想着她最近怎么都不找自己了,难得见个面脸色也冷淡得很,话说不上三句就走人了。

    妹妹这么冷淡,安阳十分郁闷。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妹妹还是挺喜欢的。两个人年纪离得近,住得也近,从小到大都玩在一起。虽然妹妹喜静她喜动,但凑在一起时倒也挺合适。她有什么心事都同妹妹讲,她很聪明,年纪不大就会替自己出主意。她有好东西也总想着分她一半,虽然有时也疑惑为什么有些东西她有妹妹没有,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出身。

    现在妹妹不理她了,就跟少了点什么似的,总是没着没落的。过完年皇子们都上书房念书去了,她因为是女孩子,皇帝特别开恩叫她多休息一个月。

    本想这一个月里同妹妹多亲近亲近的,没想到……

    安阳心里郁闷,就去找知薇诉苦。知薇也没想到安宁已得知了姐姐的身世,只当她还在为除夕夜那顿饭生气。

    那时候太后把安阳叫到身边来,她就觉得不妥。太后年纪大了,做事有时候只管自己高兴,却没顾虑到其他人的想法。

    安宁那么敏感一个人,回去肯定不高兴,疏远安阳也在情理之中。小姑娘其实也有很多想法,有时候别扭起来比成年人更难搞。

    她就给安阳出主意:“你约她一道儿来瞧瞧你父皇吧,这她肯定乐意。”

    据她观察,这几个孩子对皇帝是又敬又怕,虽说当着他的面大气不敢出,但还是很乐意来给他请安的。

    安阳觉得这主意好,第二天就同妹妹说了。安宁本不想来,可又忍不住想见见父亲,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

    两个人便从延禧宫出来,径直到了养心殿。

    那一边知薇提前同皇帝打了招呼,叫他对安宁热络些。她是这么劝的:“都是您的孩子,太偏心也不好。总要顾忌她们的感受。您要是冷落了安宁,回头她不同安阳玩,苦的还是安阳啊。”

    皇帝就想自己真有表现得这么明显?或许是真的。只是安宁自小也不跟他亲近,似乎也没办法培养父女之情。眼下她既愿意来,他也就听从了知薇的意见,对这个女儿格外温和。

    所以那天一开始的气氛相当好。安阳一如既往话多,东暖阁里不时传出她唧唧喳喳的声音,伴着毫不掩饰的笑声。

    皇帝也很配合,那天便格外关注安宁一些,时不时同她说些话,关心她的身子,又问了几句功课上的事情,还说哪天有空便带她出去骑马。

    这叫安宁非常意外也格外高兴,脸上一直带着羞涩的笑意,时不时看皇帝一眼,眼神里满是孺慕之情。

    她其实对皇帝是很有感情的,因为得到得太少,反而渴求得越多。

    更何况她自小长在宫里,见过的男子一共也没几个。那些太监在她看来都是肮脏的东西,根本不能称之为男子。自己那几个弟弟也是乳嗅未干,哪里及得上父皇一分一毫。

    在小小的她看来,皇帝就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就像现代这么多小姑娘小时候想要嫁给父亲是一样的道理。

    受到皇帝格外的关注外,安宁心里存的郁结便散了一些,人也显得活泼几分,跟姐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暖阁里气氛十分好。

    就在这时安阳又有新主意:“父皇,听说你在后头修了个温泉池子,我想去泡泡,行吗?”

    那池子是皇帝的噩梦,自打上回后就再没用过。眼下听女儿提起,便没立时接嘴。他想了想看向安宁:“你也想去吗?”

    安宁也有点玩心,便笑着点了点头。皇帝拗不过他们,便叫了小庄子过来叫陪着一起去。想想有点不放心,又因身边没有宫女侍候,便叫了知薇身边的雪容来,陪着两位公主一道过去。

    这下子人便多了起来,公主并她们的贴身宫女,加上皇帝叫来的人,一行人十来个出了殿门往后头绕过去。

    皇帝见人走远才长出一口气。从前一个安阳就时常搅得他头疼,现在又多一个,当真是不好对付。看来只叫知薇生一个的想法是对的,若多生几个少不得要费心思照顾,到时候只怕他的头,便会更痛了。

    在对付孩子上面,皇帝自认没什么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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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心殿后头的温泉池子,造得既工整又大气。

    初春时节,京城的天气还冻得厉害,安阳和安宁一走进那屋子,立马觉出一身的暖意。安宁有点怕水,跟在姐姐后头小心翼翼走着,不时探头看看眼前那一大片微漾的池水。

    小小的脸上露出欣喜又羞怯的表情,那一刻的安宁看起来还比较像个正常的孩童该有的样子。

    安阳却是贼胆大,刚进去还没换衣服,就拉着妹妹的手直接往里冲,一副恨不得立马跳下去的样子。

    雪容赶紧在旁边劝她:“公主还是先换了衣裳的好,要不身上这身该弄脏了。”

    安阳这才收住脚,等着底下人去取浴衣过来。

    养心殿里没备这么小的浴衣,得回延禧宫去取,难免就要多等上一刻。两位公主就坐到了池子边闲聊。

    光说话有点无聊,安阳突发其想,又叫人把鞋袜给自己脱了,轻轻地挑着池面的水甩着玩。安宁在旁边看了,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姐姐,这样不好吧,衣裳会弄湿的。”

    “湿了就湿了呗,回头洗洗就是了,这样挺好玩的,你试试?”

    安宁有点动心,也有点犹豫,但架不住姐姐在旁边不住劝说,终于点头应下。她抬头想叫红蕉来给自己脱鞋,结果对方正好走远了去给她取茶水,面前只有皇贵妃的贴身宫女雪容侍立着。

    于是她便招呼对方过来。

    雪容立马上前,蹲在池子边给她脱鞋子。本来脱得好好的,结果红蕉过来的时候踩着了池边的水,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就撞到了雪容身上。

    雪容控制不住,人就往池子里掉。她手上还抓着安宁公主的脚,正准备脱袜子呢。这下可好,轰隆一声响,安宁也跟着掉进水里,咕嘟咕嘟呛了好几口。

    安宁本就在这方面胆子有些小,若好好泡着自然无事。这样突然跌入水里毫无防备,加之大量的池水迅速将她包围,她整个人沉进池底,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怕得她几乎要尖叫。

    可一张嘴水都往里涌,整个肺都跟浸在了水里似的,呛得她难受无比。她的手脚胡乱在水里搅着,慢慢的就失去了意识。

    只听得耳边似乎有人不住尖叫,身子慢慢被股力量推着,最后只觉一冷,便沉沉睡了过去。

    安宁公主不慎落水昏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后宫。皇帝和知薇都很震惊,立马让人将她抬进燕禧堂,又着人宣太医过来诊治。

    知薇担心她溺水,正想给她做人工呼吸,安宁却咳嗽了两声,自个儿把水吐了出来,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只是这惊吓实在太大,她一时受不住,一看到皇帝更是心酸,哇得一声便哭了出来。

    皇帝到底也疼女儿,就把她搂进怀里温言安慰了一番。结果没说两句安宁就叫了起来,抽抽嗒嗒说是雪容故意把她拉下水,想要淹死她云云。

    知薇在边上听得脸色一变,直觉这次的事情要闹大。雪容绝不会故意拉公主下水,但事发突然,确实有些说不清楚。公主千金之体,被雪容害得泡了半天水,追究起来她铁定倒霉。

    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好好的去什么后面的浴池,那就是个不祥之地。

    良妃也很快赶了过来,一见女儿这样,半演戏半真情地搂着掉了几滴眼泪,末了还小心翼翼地请罪,叫皇帝和皇贵妃不要怪罪。

    她这副样子着实可怜,任谁也说不出半句重话来。加上安宁在旁边不住发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似乎更显得她无辜雪容可恶一般。

    太医过来诊脉后认为没什么大碍,但还是细心开了方子。皇帝本想叫良妃带安宁回延禧宫去,结果安宁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哪儿也不肯去,死死扒着燕禧堂龙床上的床单不放。

    皇帝看她这个样子有点不忍心,只得改口叫她在这里住一夜再走。

    安宁留了下来,良妃也就顺势一道留下了。知薇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这母女两个当真有点意思。

    说起来她回宫到现在,还是头一回有宫妃在养心殿留宿,她这才明白良妃在后宫屹立不倒多年是有道理的。

    她和宣妃同一天来承乾宫看自己,自那之后宣妃小动作频频,直到最后疯狂了一把,把自己送上了死路。可良妃呢,半分动静也没有,就好像看不见她的荣宠一般,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心里头极有盘算。

    今天这事儿确实是意外,但她就是有本事把意外变成既定事实,这就是她高明的地方。

    知薇慢慢退出了寝宫,走到外头廊下看月色。不多时安阳也从里面出来了,脸上带着沮丧的神情。见了知薇她道:“本想叫妹妹高兴高兴的,没想到……”

    “不是你的错。”知薇摸摸她脑袋,“只是意外罢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很不安定,她也知道哪怕是意外,总要有人出来背这个黑锅。而这个倒霉鬼,很有可能就是雪容。

    一时间知薇想不好今晚该去何处。

    她平日里都住体顺堂,这会儿良妃留下来过夜,她若再住下似乎不大合适。

    皇帝是能有无数老婆,但两个老婆同留一个寝宫,传出去有点荒淫无道。她还是大方一些,把地儿让给别人吧。虽然心里不好受,可她既选了这个男人,有时候就该有所取舍。

    皇帝在里头陪着良妃母女说了会儿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见不到知薇的人影了。他随手抓了个太监过来问:“皇贵妃呢?”

    “回皇上话,皇贵妃回承乾宫去了。”

    皇帝不由皱眉,心里一下子猜到了她的想法。她可够大方的,把地儿都让出来,是准备叫他同良妃办事的时候无所顾忌吗?

    果然到现在她还不信自己说的话,真当他是说一套做一套的那种无耻小人?他既说了这辈子只要她,便不会再碰其他女人。良妃留下只为照顾安宁,和他翻不翻牌子没有半丝关系。

    皇帝用力深吸一口凉气,大步走出了正殿。却没留意身后燕禧堂里帘子微动,良妃站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皇帝没用銮舆,徒步走去了承乾宫。出门的时候只带了小庄子一人,就跟从前隐瞒身份去见知薇一样。

    到了承乾宫后他也不许人高声请安,悄没声息进了房间,一抬眼便看到知薇坐在那儿发呆。

    她那个样子,就跟今儿落水的人是她似的。

    皇帝不由好笑,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不跟朕说一声便走了?”

    知薇吓一跳,盯着他看了半天:“您忙,我就自个儿先走了。”

    “朕安抚了安宁几句。”

    “您做得对,她这么小受了这样的惊吓,您应该多陪她说说话的。”

    “良贵妃在那儿,朕便出来了。”

    知薇不说话了,因为她觉得说什么都会透着股酸溜溜的味道。说不介意是假的,哪怕她是个古人,也不会大方到任由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欢好。

    看她这个样子,皇帝也猜到了她心里所想。他将她抱进怀里:“朕从前说过的话还记在心里,你却好似已经忘记了。”

    “您说什么了?”

    “朕说过,这辈子就你一个,再不会有其他人。你却偏偏不信,自己跑回来生闷气吃干醋,回头伤了身子不值得。”

    “谁说我吃醋了?”

    皇帝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瞧:“还说没有?那醋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朕都瞧出来了。你从前就是个醋坛子。”

    知薇抬手打他一下,咬牙恨恨不说话儿。半晌想起雪容来了,便又问:“皇上准备怎么料理这个事儿?”

    “事情既出了,办事不利的奴才总要罚一下才是。今儿池子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朕已经叫人过来仔细问过了。安宁身边的红蕉有错,就算朕不罚良贵妃也会罚。至于你身边的雪容……”

    “皇上。”知薇急了,站起身来直视她,“雪容是被红蕉推下水的。”

    “这朕知道。只是她下水的时候不该带着公主一起。她自个儿摔便摔了,伤了公主就是她的失职。做奴才的这点儿都做不到,往后还怎么指望他们尽心办差。”

    “奴才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雪容是被人连累,她根本就没有错。”

    “带着公主一道落水,就是她最大的错处。奴才进宫侍候主子是本分,连本分都尽不到的人,朕要她有何用!”

    知薇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她和这个男人最大的矛盾果然暴露出来了。看皇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把人命放在眼里。

    想想也是,一个人从小就被灌输杀人无罪的想法,甚至被人授予这一特权,在看待人命问题上一定不会和她想的一样。

    他们是不同意识形态下成长起来的人,虽说彼此迁就互相磨合,但真遇到了事儿,针锋相对在所难免。

    知薇一想到雪容,心肝都在发颤。她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那您准备怎么处置雪容,您要……”

    “朕不会杀她。”

    皇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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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颗定心丸却没能让知薇安心。

    她盯着皇帝的眼睛,良久问出一句:“所以,你还是要罚她?”

    “宫里是讲规矩的地方,有些事情朕可以坏了规矩,但得看值不值得。雪容今儿个确实犯错是,朕也可以抹了良贵妃的面子不罚她。但这样一来,她必定会迁怒于你。不光是她,后宫里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着你瞧。你本就是破格提拔,一跃从宫女升为皇贵妃,惹了多少人红眼。若眼下你的宫女竟越过贵妃和公主去,你叫别人怎么想。你不该为了一个奴才,为自己添这样的无妄之灾。”

    “若我愿意呢?雪容毕竟不是普通人,我与她共事许久,她从前也对我颇为照顾,皇上能不能……”

    “朕不愿意。”皇帝一口回绝知薇,“朕说过你是要当皇后的人,既如此就不该留下太多把柄。这次的事情雪容本就有错,朕不过罚人打她十板子长长记性,不会要了她的命。她既在宫里行走就该小心谨慎,若这回不当回事儿,再闯更大的祸,连朕也保不住她。”

    “十板子!下手未免也太狠了。她一个女儿家,哪里受得住这些。虽说您不赐死她,可同要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

    “若抗不过去,便是她的命。”

    “什么命不命的,就因为她是奴才,就得接受这样的命运?谁生来就是高贵谁又是低贱的,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人一开口就能叫人死,有人得战战兢兢委曲求全才能活下去。凭什么!”

    知薇一着急,把现代的那种想法直接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不免紧张,低下头去不敢看皇帝。

    片刻后,她听见皇帝道:“你这是意有所指,指朕滥杀无辜是吗?”

    “我、我没这个意思。”

    其实她有,她就是觉得不公平。这个社会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法则,在她看来就是不合理。那一刻她又痛恨自己穿到这个世界,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救不下来,心里实在很窝囊。

    皇帝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突然退后几步,轻声道:“朕那边还有折子要批,你早点睡。”

    说完他竟转身走了。

    知薇知道他肯定生气了,大概是嫌她挑战他的权威了。可这事儿在她看来就不该这么办,她觉得皇帝发落雪容不是因为她做错事情,只是为了给良妃一个交待而已。

    为了给贵妃交待,就要牺牲小宫女的屁股甚至是性命,她对这样的处置无法苟同。这个世界那种人生来高人一等的制度,一直叫她无法适应。

    皇帝刚走的时候她有点心塞,觉得这算是“婚后”两人头一回闹这么大的矛盾。但过了一会儿心里又释然了,他们彼此一时半会儿都说服不了对方,还是分开冷静一下得好。省得待会儿一言不和吵起来,终究还是她吃亏。

    她也不想说重话伤皇帝的心的。

    外头腊梅悄悄进来,似乎对皇帝离开有些担心。当着她的面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劝她。知薇却伸手拦住她的话头,示意什么也别说。

    夫妻吵架外人最好别插嘴,她得自个儿想想明白。往后还得过一辈子呢,这只是小小的一道坎。现在暴露出来也好,总比日积月累闹得不可开交得来得好。

    哪家夫妻没有吵嘴的时候,这算不得大事儿。就是搁在现代,新婚小夫妻度蜜月还得拌几句嘴呢,她跟皇帝,其实已经算模范恩爱夫妻了。

    想通这一点后知薇心情还不错,就是有点担心雪容。着腊梅去前头打听消息,听得那十板子结结实实打了后,赶紧叫人去把彭医婆请来。

    雪容是被抬回承乾宫的,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似乎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一看这情景知薇忍不住在心里将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顾不得别的,赶紧叫彭医婆替她治伤,又翻出一堆傅玉和从前给她的好药,一股脑儿全塞腊梅手里。

    彭医婆在的时候,她因是主子不好进宫女的屋,加之腊梅觉得血肉模糊的景象她不适合看,硬是将她拦在门外,还说得振振有词:“主子,您给雪容留点面子。您要这么进去了,以后她怎么好意思再见人啊。毕竟打在那种地方,越少人见越好。”

    知薇觉得有道理,只能提心吊胆等在门外。大约一个时辰后彭医婆地出来回话,说雪容没有性命之剧,只是这些天必须好好养着,否则旧伤迟迟不愈,恐影响以后走路的姿势。

    承乾宫里一堆人忙前忙后大半夜,到了夜间总算安静下来。知薇不想打扰雪容休息,只能一个人回屋去。初春的夜里气温不高,她屋里虽有地热,可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床上,总觉得有冷风往里钻。

    这时候才觉出皇帝的好人。男人嘛,火力都壮,皇帝身上大多时候都暖暖的,把她往怀里一搂,既性感又温暖,整个冬天睡觉都靠他取暖了。

    今儿是为数不多两人分房睡的夜晚,又是因为吵架的缘故,知薇就担了点心事,怎么也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突然想起刚才皇帝临走时找的借口。听他的意思是回养心殿批折子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今夜会跟良妃……

    想到这里,知薇有点吃味儿。虽说良妃也是他的女人,可她没那么大度,装作什么都不管的样子。这两人共处一室,皇帝会那么君子,放着眼前的肉不吃?

    这种事儿不能想,一想就难受,一难受就更睡不着。那天晚上知薇就跟烙饼子似的,来回在床上折腾,闹到天快亮才勉强合了会儿眼。

    她哪里知道,皇帝那天晚上是怎么过的。

    他说批折子确实只是借口。他当时和知薇一样的想法,觉得再这么吵下去该伤感情了,所以才提出离开。

    知薇的想法叫他觉得挺新奇,但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掉,也并不能完全赞同。在他心里奴才就是奴才,该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像他是君王,天生也要承受许多旁人不必承受的东西一样。

    知薇那种论调从前没人同他说过,今夜是头一回听到。他免不了又要想起了悟老和尚给的暗示。她果真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意外闯入进来的灵魂?所以她有那么超然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和她相处越多,皇帝察觉到的蛛丝蚂迹就越多,从一开始的仔细思量,到现在的一笑置之,皇帝觉得自己已是越来越适应她了。

    但他依旧觉得自己罚李雪容没什么错。既是定了规矩,就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国家岂非要乱套。

    他坐在正殿里看折子的时候,几番想起这个事儿,又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知薇那根不合时宜的弦给正回来。

    外头夜色浓重,也不知知薇一个人睡得怎么样,这个没良心的,是不是倒头就着,根本不在意自己?

    正在那儿患得患失间,良妃从里头出来,慢悠悠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他一声:“皇上。”

    “安宁睡着了。”

    “嗯,吃了药哄了半天,这会儿总算睡了。我怕这孩子以后会……”

    “只是落水而已,身子并无大碍,你不要太担心。”

    “是,只是她从小胆子就小,就怕这桩事儿之后,就更不敢沾水了。”

    皇帝头也不抬道:“她是朕的女儿,虽说金枝玉叶,可性子也该磨炼一番才是。人这一世不可能事事顺遂,若这么点小事儿她都迈不过,将来遇着更大的事儿,她要怎么办?”

    “她能遇着什么大事儿?”

    “她总要长大嫁人。有一日嫁入夫家,与人相处难免会起矛盾。她若仗着公主身份却不懂如何处理夫妻间的小矛盾,小事儿就会变成大事儿。这对她也没好处。”

    这道理良妃也曾想过,只是一直不愿深究。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总想宠着溺着她才好,将来真嫁了人,就像皇帝说的安宁是公主,谁还敢给她气受?

    可这只是自欺欺人。古往今来公主过得不如意的十之八/九,一味以权压人不是长久之计。驸马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痛快。一个男人若不爱你不敬你,你身份再尊贵再超然也于是无补。

    良妃并不希望女儿往后过那样的生活,今日也算是被皇帝点醒了几分。只是一想到她受的委屈,又有些气不过:“红蕉这小丫头办事不利索,是再不能在安宁身边待着了。”

    “那你便再给她另挑几个得力的。朕记得她从前身边有个宫女,似乎与安阳身边的某一个是姐妹。如今她还在吗?”

    皇帝说的是碧荷,良妃一下子紧张起来。

    “回皇上的话,那是碧荷,年前已经放出去了。年纪太大,留着也不大好,安宁也不舍得她受委屈。”

    “她倒是待底下人好。”

    “这孩子一直这样,心太善,我有时候反倒会担心。”

    “心善总比心恶好。她这样的身份,只要不故意闯祸,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做个善心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是她最大的福气了。”

    说完这话,皇帝意味深长看良妃一眼,看得对方心肝直打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