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落定

绯色成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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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幽邃黑眸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蹦得极紧的嘴唇吐出一个毫无感情的“查”字。我偷眼望去,只见他面色铁青,双唇紧紧抿在一起,故而脸畔刚毅的线条显得尤为冷峻,即便面上没有显山露水,但天子一怒,人人自危,有凤来仪的众人皆如惊弓之鸟一般跪了满院。云熙早就站立不稳,我于是扶着她缓缓跪坐在地上。雪地寒凉,我却觉得她死死拉住我的那只手更加冰冷,甚至裹着裘皮的纤细身躯都在微微发抖。

    “皇上息怒,臣妾这就叫人去查!”慧贵妃不顾雪水沾染衣裙,领头跪在地上苦苦劝道:“此时夜冷,请皇上保重龙体,回甘露殿休息吧!”

    “贵妃是要独自彻查此事吗?”皇帝任她跪在冰冷的雪地中,沉声问道。

    慧贵妃一愣,面上随即流露出震惊伤心的表情:“兹事体大,臣妾不敢专断,自会将明细上奏太后定夺。”她眼中晶莹闪烁,却勉力做出刚强的神态:“皇上不放心的话,可命人随同臣妾一起等候结果。皇上龙体安康关乎社稷安危,求皇上千万以龙体为重!”言毕,已有泪水夺眶而出,划过她细白的脸庞滴落在雪地上。

    她这样刚中带柔的姿态到底触动了皇帝的情肠。皇帝深黑的眼在她面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已然增添一抹温情:“朕不是不信你——”

    “那便是不信哀家了!”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骤然回荡在有凤来仪的小院内。四盏七宝琉璃水晶风灯开路,将稳步走来的太后面前照出一片煌煌之色。

    “皇帝,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的天气还在室外流连?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是要哀家跪在奉先殿内向列祖列宗请罪不成?”

    太后的龙头拐杖在青石砖上凿出沉闷的声响。龙口硕大的夜明珠将她额上固发的金簪映照的熠熠生辉,使那些原本不易发觉的发白显得尤其刺目。雪地夜路难行,她裹着一件七宝金边墨狐大氅却走得铿锵有力,一步一步无比稳重,踏地有声。扶住太后的少女套一身浅粉披风,一路小心的护着,一边口中轻轻劝道:“太后慢些走,小心地滑。”

    “地滑有什么,索性摔死哀家,省得操些无谓的烦心!”太后对跪了一院的人视而不见,笔直走到近前逼视皇帝:“一个嫔妃小产就弄得合宫不安,皇帝往日的分寸何在?”

    皇帝不得不放松了绷紧的面皮,低声急道:“这样的大雪天气太后怎么来了?”上前几步扶住赔笑道:“夜深雪寒的,太后有事通传儿子一声便是,此时万不该出门,若是惹了风寒就是儿子的罪过了!”

    太后叹了口气道:“说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话——你既关心哀家的身体,也当知道哀家待你的心思是一样的。不是哀家年老话多,这后宫之事自有人来操持,何须皇帝亲躬?皇帝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将心思多多放在朝堂之上。这后宫里莫说是嫔妃小产,即便是殁了一个两个,与皇帝的身体安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耳听得太后这样发话,皇帝只得顺着她应道:“太后说的是,儿子这就回去了。”语毕太后这才满意点头,又环看四周,低头对慧贵妃道:“还跪着做什么,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再觑一眼面色素白,瘫软在地上的云熙,眉头皱道:“到底是年轻不经事。”目光凉凉划过我的面庞,哼了一声:“还不如个奴婢。”说得云熙面红耳赤,深深低下头去。

    太后体健,来去都如疾风,来时携着一股凌厉之气,去时将盛怒的皇帝夹带而走。云熙恭送圣驾离开麟趾宫,方才向慧贵妃施礼欲去。

    慧贵妃一身茕茕孑然立于冰雪之中,臻首微抬,面上悲戚之色再无踪影。她斜斜撇了一眼矮身的云熙,淡淡道:“妹妹今夜辛苦了。”

    云熙犹在惊惧之中,连嗓音都在微微发颤:“臣妾无用,只会惶恐失态,一切依仗贵妃娘娘做主。”

    “既然知道自己无用,便要知耻后进!”慧贵妃面上俨然三尺寒霜,一反之前好言好语的温柔之态,居高傲然道:“太极宫容不下无用之人,本宫亦然!”

    此话来得颇为凌厉,甚至透出浓浓的威胁意味。我不解她何以如此,却只见云熙柔弱顺从道:“贵妃娘娘教训的是,臣妾明白。”

    如此低三下四,已然超出了等级差别应有的姿态。

    回去凝阴阁的路上,云熙心事重重。她打发了抬人的小辇,带着我踩着厚厚薄薄的积雪缓缓而行。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新制的鹿皮小靴踩在新积的落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手中的牛皮风灯在雪光中发出昏黄温暖的光芒。

    云熙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回头望去,雪白大地上徒留我与她四行脚印并排行来。她没来由的凄楚一笑,哀哀道:“果然回不了头了。”

    “小主在说什么?”我本就心怀疑惑,见她这般举动更是不解,不由得顺嘴问道。

    云熙抬目四望,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再无半个人影。她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呓语一般悄声道:“莫忘,今晨谢姑姑来,不单单只送了一对南珠耳环。”

    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犹疑的问道:“还有什么?”

    云熙不答,看向我的一双剪水大眼闪了一闪,竟然慢慢蓄满了迷离的泪:“莫忘,我心里难受。这条路走的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只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你说,我能不能走到头?”

    她这话说的叫我更加不安,不禁紧紧拉着她的手问道:“小主,江嫔小产,施更衣暴毙的事情跟咱们没有关系,是不是?”

    云熙愣愣看着我焦急的面容,良久才如梦初醒一般,牵强笑道:“自然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便好。”我心头一松,顿有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觉:“小主今夜受惊了。那太医已然言明,江嫔小产是她自己用心太过,强求不得的缘故。至于施更衣——”我极力按捺住心头升腾起的疑虑和不安,婉言道:“她与江嫔牵连甚深,遭人毒手只怕与有凤来仪脱不了干系。此事自有慧贵妃主持,用不着咱们多费心思。”

    “正是!”云熙极是受用我这些话,大力点头赞同道:“必定是江嫔忌惮施氏知其根底,这才下了毒手!她的性子狠毒,当初对我如此,对待施氏自然也不会手软!一切皆由慧贵妃主持,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经由慧贵妃查出的事情原委自然与凝阴阁勾不上半分关系。就如同天亮后覆于茫茫白雪之下的太极宫,碧空万里之中正是星榆叶叶昼离披,云粉千重凝不飞的秀美景象,层层楼宇并无数金瓦红墙均纯白干净,一如那对无瑕的羊脂白玉镯,此时正在云熙款款伸向皇帝的纤细手腕上叮当作响。

    午间凝阴阁内,她伸手自我奉上的红漆托盘内取一盏云间翠,轻轻巧巧递到斜倚在湘妃榻上的帝王手边。茶盅皎白如玉,衬得里内茶汤碧绿如青葱翡翠,白雾迷蒙间清香悠远缭绕,几乎盖过了案上那盆盛放水仙的花香。

    皇帝轻玾一口,双目微阖似是颇为享受,顺手将茶碗放在梨木案上缓声道:“贵妃告诉朕,是施氏自己假称殿内有老鼠,吩咐宫女向御药房的小太监要了一副砒霜,自尽而亡。取药的宫女和太监具已出首认了。”他的手指在瓷白的茶碗边上轻轻摩挲,仿佛不经意的问道:“当夜你也在,你怎么看?”

    云熙纤长的眼睫微颤,原本宁和的眼底翻出一片茫然的惊惶,片刻温婉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妄加评断,只希望宫中以后再不要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也罢。”皇帝幽幽长叹道:“你的性子温和婉约,还不要参合这些事情得好。其实不说朕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慧贵妃息事宁人的苦心朕省得——朕只可惜了施氏一手精妙的琵琶。”

    我垂首退到外间侍立,听云熙柔柔道:“皇上亦觉得施更衣的琵琶弹得好么?臣妾听闻施更衣的瑟弹得更好,只可惜无缘一听。”

    聊到施氏的瑟,皇帝语中含了一丝温情与遗憾:“小蛮在鼓乐方面确有造诣。不过瑟音太悲,终究没有琵琶琴筝来得愉悦人心,不听也罢。

    云熙的声音再度清灵响起:“皇上说的是。那日家宴上施更衣弹过一曲十面埋伏,臣妾耳边余音尤在。”稍顿顿,换了惋惜的语气道:“臣妾听说自她禁足后,青鸾殿日日琵琶声不断,麟趾宫众人皆有耳福。”

    皇帝不动声色道:“竟有此事,朕并不知道。”

    “这等小事怎会报于圣上知道。”云熙清脆天真的声音响起:“其实江姐姐的琵琶弹得也好,只是施更衣珠玉在前,江姐姐便稍逊一筹了。”说罢轻轻叹道:“从此以后,宫中琵琶只有江姐姐独一份了!臣妾不才,只会拨弄拨弄琴筝,皇上可不要嫌弃。”

    “只有江氏一人吗?”皇帝的声音森冷而起。我将眼光抛向窗外一片烂银雪光,心中唏嘘暗叹,江嫔只怕再难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