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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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长安是被一阵雷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记忆还停留在喝完毒药后的剧痛中,感觉五脏六腑被人拧在一起,用力揉搓挤裂,然后再用那细细的竹签扎在上面,扎得密密麻麻,随后又由上而下滑动扎在上面的竹签……紧接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想到这儿,她猛吸一口气,记忆中的不适感顿时荡然无存,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呼吸顺畅,不觉得冰冷刺骨,不觉得饿,不觉得像在做梦。

    屋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她记得小的时候,母妃担心她夜间睡不安稳,常让宫女在睡前燃一支安神香。此刻自己闻到的似乎正是那个安神香的味道。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用力掐这自己的脸。

    疼。

    恍惚中,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盖的是绣有金盏菊图纹的织锦缎蚕丝被,伸手捏了捏软和的被子,很舒服的触感,又去触摸床前镶金丝绣雀鸟的帐幔,绸缎的轻柔触感在指尖曼延至心底,真实到令她恍惚。

    她用手肘撑起身子,低头发现连枕头也是曾经用过的云锦枕。上好的云锦布,绣着蝶恋花的仕女图,里面填满了安神的药草。而往里一点,又摆着一个不大的玉枕。

    借着帘子外微弱的烛火,郭长安能看到玉枕的枕面上刻着一株折纸花,花是那年宫里最爱的芙蓉。

    郭长安记得自己十岁那一年的生日,父皇赏了她一个玉枕,每到夏日,她就枕着那个玉枕睡觉,因为太喜欢,哪怕是天冷的时候,她也会把玉枕放在床边。

    没死?没喝毒酒?活着?

    亦或是从前那些全都是梦?

    带着满腹的疑问,她撩起帐幔,映入眼眸的是曾经最熟悉的画面。

    大宫女紫穗趴在离床不远的软榻上安睡,软榻紧挨着一个大大的烛台,上面只余一盏灯亮着。烛光并不明亮,但足以让长安看清床外的一切。在烛光的照耀下,寝殿显得安谧祥和。

    这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模一样,连气味都没有变半分。

    郭长安看着眼前真实得近乎不真实的画面,久久没回过神,直到手臂麻了,才又躺回去。她躺在床上,闭了一会眼,等再次睁开眼,发现一切都还在。

    仿佛从前的那些痛苦的记忆真的只是一场梦。

    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被子,她却看到了自己明显缩小的身体,也看到了摆在床前的小鞋子。

    宫里绣娘的手法总是这么精妙,看到第一眼差点以为鞋子上的绣的蝴蝶是真的。

    如果没记错,她是十二岁的特别钟爱蝴蝶,她的衣裙鞋子甚至首饰,都偏爱蝴蝶造型。那时见到父皇,还曾央求父皇以后把她未来的府邸赐名为蝴蝶谷,为此还被二姐嘲笑,说她年纪小,就爱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

    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再次用力掐自己,这回掐的是胳膊。大约是用的力气太大,这一次的感觉比刚才捏耳朵的还疼。

    这时,又响起一阵雷声,惊醒了宫女紫穗。

    紫穗一抬头就看到七公主傻傻地坐在床边,急忙走过去,替她披上狐裘小披风,说:“公主您醒了怎么不叫奴婢,是不是雷声把您惊醒了?这雷声可真是有些吓人。”见公主发愣不吭声,她继续碎碎念叨着说,“今日是二月二,正巧也赶上了惊蛰时节。今年的春雷倒是来得准时,往年总是要等到三月里头方会听见打雷。”

    郭长安抬头,怔怔地看着紫穗。

    紫穗见她仍旧一脸茫然之色,以为她还没醒,便笑着说:“公主您莫不是还在梦靥中未清醒?”

    “紫穗……”郭长安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道和她说什么。

    “公主?”

    郭长安撇过脸,不敢去看紫穗的眼睛,问道:“紫穗,现在是几时了?”沉稳平和的语调,特别不衬她此时此刻尚带孩子音色的嗓子。

    紫穗看着表情异样的公主,用力眨了眨眼,猜测道:“应该是卯时。”

    郭长安低下头,目光落在床边悬着的那双小脚上,吩咐紫穗:“伺候我更衣。”

    紫穗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伸手试了试公主的额头,道:“公主,这时辰还早,依奴婢看,公主你还是……”

    郭长安露出一丝浅笑,不着痕迹地掩饰内心的不安,缓缓道:“方才是做了个噩梦,想母妃了。伺候我更衣洗漱,今日我想早些去给母妃请安。”

    紫穗只得走到门口,唤来宫女准备洗漱用品。

    郭长安端坐在铜镜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回忆奇迹死前的一幕,发现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唯一奇怪的大概是卫珩那一句快去叫太医。不过再细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毕竟卫珩前一句也解释了原因。

    他只是知道她怀孕了所以才会怜悯她。

    宫中少女的发髻还是比较简单的,紫穗却因为担心扯到她的头发,梳头的动作异常轻柔。紫穗身为郭长安的贴身大宫女,十分清楚郭长安的喜好,不对,应该说是那个时候的喜好。

    她哪里知道如今这具身体里的七公主已不是从前的七公主。

    连郭长安自己都还没完全回过神。

    “公主,今日要戴这株碧玉翡翠的蝴蝶步摇还是那个宝蓝色的孔雀翎步摇?”

    两个步摇,形状稍有差异而已,但都是蓝色的,只不过蓝的程度各有不同,碧玉翡翠更偏绿,上面点缀着珍珠;孔雀翎则更偏蓝,以紫色为头,镶嵌黄金边,中间以墨玉为装饰,颇似孔雀开屏时尾巴上的点缀。

    紫穗给她选的衣服,配上这蓝色步摇,可谓相得益彰。

    听到紫穗的声音,郭长安抬眸,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熟悉的陌生感油然而生。镜子里的人,杏眼罥烟眉,肌肤似雪般白皙细嫩,唇如朱樱,秀发乌黑透着光泽。她试着弯起嘴角笑了下,眼尾上翘,又颇似丹凤眼。

    这就是当年还没长大的她啊。

    精致到令她自己也不由得胸口一窒的五官,无需粉黛装饰,便以显露倾城之姿。

    郭长安垂眸,轻声道:“我头有些晕,不戴这些了,怪沉的。”

    紫穗微微一怔:“公主怎么头晕了?可是这一晚未睡好的缘故?”语毕,她将手里的首饰放在一边,两手搭在长安脸颊两侧眉尾之处,用中指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揉着。

    郭长安抿唇:“也许是吧。”

    “公主,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长安摇头,她现在完全无法入睡。

    “我方才让小厨房炖汤了,公主你起的太早,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去给娘娘请安。”

    郭长安低低地“嗯”了一声。

    紫穗曾经伺候郭长安的生母灵妃三年多,尤其是在灵妃怀公主长安的时候,特别尽心。因此深得灵妃重用和偏爱,因此后来灵妃指派她专门负责照顾七公主。

    记忆中的那一世,紫穗在明年满二十五岁,但是并未离宫,而是一直留下来照顾她,陪着她出宫嫁人,最后还为了救她死在木脩的剑下。

    想起木脩,郭长安便觉得恨意袭来。原本她是可以躲过新帝的追捕,带着腹中的孩子隐居在人间,过最普通人的生活,可是木脩,却一直不肯放过她。在他准备把自己献给新称帝的卫家之时,还不忘侮辱她。他说:“我的七公主郭长安啊,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你跪下求我,好好伺候我,我若是舒坦了尽兴了,或许会心软把你藏起来,不让卫家亲兵发现你。”

    她用力捏着眼前的蓝蝶步摇,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之前的是梦还是现在的是梦,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木家骑在自己头上。

    紫穗见她凶巴巴地瞪着手里的步摇,以为她又嫌弃这支步摇没有四公主的漂亮,忙夺了下来,“公主,仔细别太用力,免得划伤手。”

    听到紫穗这么说,郭长安微微一笑。她上一辈子,前半生风光无限,后半生却任人践踏,阿猫阿狗都能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小小年纪,便学着她的母亲灵妃秽乱宫闱。那些误会和脏水毁了她一生。她被这群人人伤害得够多了,虽然努力学着保护自己,不过最后还是因为她是前朝公主的身份而被新皇帝所不容。

    也是,这后宫里的人,包括她的父皇,谁会想到,不过短短十四年,大周朝就被卫家所夺。

    既然老天爷忽然怜悯她,让她多出一世年华,她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活着。如果不能好好活着,那她也要在有能力的时候,让那些玩弄过她的人,给她陪葬。

    她记得,上一世的一切转变就发生在她十三岁。

    方才紫穗说了,今日是二月二,那么算算,距离上一世的十三岁还有差不多一年时光。

    如果没记错,母妃过两日就会被查出有孕的消息。

    吃了紫穗特地为她准备的汤羹,心里却仍旧有些乱,从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弄得她有些茫然。

    让自己安静片刻后,她唯一想的就是,活着真好。

    活着才能知道,自己曾经过得多么憋屈。

    喝完汤,她漱口净手,“紫穗,走吧。”

    郭长安的颐心殿和灵妃的翊熙宫紧挨着,越过两道拱门便是。

    昨晚上皇上歇在翊熙宫,长安去请安的时候,皇上才刚起身,正在桌前用茶,而大太监刘保卿也伺候在旁边,等着皇上用完早茶一起去上朝。

    郭长安看着停在宫门前的轿辇。

    十六人抬的黄色龙舆,处处彰显着权势,让人见而生畏。只可惜……时光变幻万千,不可一世的父皇前世最后也只落得暴毙的下场。

    她垂下眼眸,心里感慨万千,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等会再进去。毕竟父皇给予她的荣宠和羞辱一样多。

    其实从名字就可以看出,皇上曾经多么宠爱她和母妃。这一代皇族皇子们的名字皆是从煜从水,如太子郭煜泽,皇三子郭煜潫等,而公主们则是从华从禾,唯独她是个例外。当年灵妃怀她的时候差点流产,生她的时候又是早产,据说整整生了一宿,差一点保不住,为此灵妃特地恳请皇上给她一个简单但听着有福气的名字。

    原本,皇后已经让内侍监按照七公主的生辰八字,取了三个好听的名字,就等着皇上决断。因为灵妃这一说,皇上便觉得内侍监起得名字都不好,一时自己也没想出好名字,便问灵妃想给七公主起什么名,一切都让她做主。

    灵妃便说:“皇上,依臣妾看,不如直接叫长安,既简单又不拗口。”

    皇上看着尚在襁褓,但见了他就笑的七公主,当即同意。不仅如此,皇上还特地赐她封号平乐。一般在大周朝,公主的封号通常都要等公主活过两周岁,她是唯一的一个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有了封号的公主。

    这些事,长安小时候没少听五皇姐郭华稹说起。每次听她说的时候,长安总能感觉到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