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 骨 (2)

寒川孤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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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陕北的黄土塬上,往往水只有在深沟沟里头的井里才有。而井,却也不是地方都能打出来的。有的地方土松,挖多深就塌多深,死人不说,还根本掏不下去。而有水的地方也很少。

    说到底这个地方就是个土多、水少、人也少的地方。

    在塬上生活了也不知道多少辈,人们就靠人背牲口驮地弄水回家。后来劳力多的人家开始想了个办法,在院子里或者是大门口挖出个水窖来。下雨前只要打扫干净水窖跟前的地面,依靠一年里的雨水补满水窖,把水澄清后提上来就能使用。

    当然,前提是一年里有充足的雨水供应水窖。

    当七月出头才几天时,天阴了。灰而发黄的云彩缓缓转来,越积越厚。

    在阴了两天后,在吴家塬的人们打扫好院子的等待中,雨掉下来了。由小到大,不紧不慢、非常有耐心得下着。

    文瘸子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天气容易有雨,而是没有办法。要不,怎么能叫:天要下雨呢!本来他准备就这么叫阳婆爷好好晒上几天,把积攒了多少年的墓子阴气散散,再选个阳日,也就能动手起墓了。可是这雨一下,也就谈不上晒不晒了。他只是想着有个办法能不要把阴气攒厚,就很万幸了。下雨前,他叫主家准备些席子、椽子什么的,在门口的大坑上头搭了个棚子,尽量把雨水给引导到其他地方流走。雨水积在坑里多了,动手起墓不好弄不说,更主要的是雨水重了,阴气会积得更重,到时候老天爷知道会有多麻烦!

    还有更叫他心里不安的。那就是本月初九时,阳婆爷能不能出来。如果不能出来,搭不搭棚子都没什么意思了,有什么后事,该谁挺着挺着就行了。

    他在主家跟前没有显出心里的着急来,因为他不想叫这家人节外生枝。

    初八那天天快亮的时候,连着几天整夜整夜睡不着,嘴上都是燎泡的文瘸子支棱着耳朵,听见破窗户里传来的雨声越来越小。这才叫他来了睡意,他一下感觉困的不行。因为雨停了,意味着如果天晴开,就有比较多的时间来晒干那个大坑,也可以扫一扫里面的阴气了。

    连着四五天的连阴雨,人都跟长了绿毛一样。一等晴开天,文瘸子叫着吴来喜,赶紧揭开了坑上搭的棚子,好叫晒着。

    文瘸子还不忘叫主家把准备的东西都摆出来晒着,一来是晒干好用,再一个就是晒晒能积攒阳气。主家的男人不敢怠慢,按照吩咐在院子里摆开了。

    等这些准备的营生都干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文瘸子圪蹴在坑跟前,开始看着坑里的土由深颜色变成浅颜色,直至晒干。这个时候,来喜没事了,也一屁股坐在坑边的楞楞上,和文瘸子搭起话来:额说兄弟,你这本事也是跟人们学的吧,多吃香的营生啊!要是我也能学会,就不用天天只是给人家打短工,挣口洋芋(作者注:在陕北,洋芋就是官庄人们说的山药蛋,就是土豆,就是地蛋子)糊糊了。

    文瘸子:你连个字都认得,还想学这个?

    吴来喜:额不认识字是真的,可是额不憨呀!你就是不愿意教额!不教算了。额说,你定的明儿初九就起这个墓子?算准了没有?

    文瘸子:这几个月也就明天最不赖。忘跟你说了,明天闹开墓子的时候,我跟前得有个搭手帮忙的,反正你也没事干,到时候跟我干干啊!

    吴来喜:你说什么?我跟你开墓子?干不了!

    文瘸子:不干?我还说到时候排置好了这个事,从主家那里要些答谢,不给钱来,也能要些吃喝。你都不敢干,那就算了吧!

    吴来喜一下站起来,边用两只手拍着裤子上的土,边嚷嚷:额不敢?你问问整个吴家塬的人们,从老汉汉到小娃娃,谁敢说还有人比我胆子大!再说了,我光棍一个,我怕什么?

    文瘸子想逗一逗他,就笑着问了句:你不怕鬼?

    吴来喜:怕?你叫他们来,要是男鬼,一棍子抡倒,要是女鬼,正好扛回去做婆姨!额来喜家炕上正缺个大屁股婆姨呢

    文瘸子:看不出来你胆子真个是大!那说好了明儿一搭干啊!

    吴来喜:没问题。还有一件事,就是到时候给答谢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分给额些?

    文瘸子没说话,笑得不行得站起来进了院子,吃主家给做好的饭去了。吃完饭也该好好歇个晌午,补补前几天缺的觉了。

    七月初九,洋日。文瘸子和吴来喜,两个男人。太阳底下开工了。

    虽然晒了一天坑里的土还有些湿,但是日子不能等人,只好开工了。文瘸子叫主家劝走了药围着看起墓的人们后,把香插在了土里点着。然后拽出七只炮,墩在地上,挨个点着了。有点像是起阳宅时的仪式,文瘸子这么用权当是起土的预告。炮响完了,他俩个正式开工。

    吴来喜站在一旁,文瘸子圪蹴在地上,用抹墙的泥匙(作者注:泥瓦匠的一种工具,类似于小铲子吧)一片片、一层层开始起土,他每铲起来一小堆,来喜就用铁锨铲到土筐里,再叫上头等着的主家男人拽上去。

    这层石灰和着黄土的墓子填土就有上百担之多,所以拾掇起来非常费工夫。文瘸子知道即使是墓子里头还有骨殖,也离这石灰土远着呢,所以他铲的很快,他要赶在阳婆爷正到头顶上时干完前头的营生,趁着晌午阳气足时排置中墓子里的骨殖。

    时间掌握的真好,这边土也铲得差不多了,阳婆爷也到头顶了。看看还有些时间,文瘸子和来喜爬上来,准备歇上一小阵阵再干。

    两人刚爬上去还没坐下,来喜刚端起碗来,坑里就是轰隆一声响: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塌出个水瓮口来大的洞来!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反正在大坑边边上看不见里头,黑洞洞的。

    主家一下子慌了:这怎么还塌了?这地下到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文瘸子: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得进去看看才知道!

    来喜端着个碗喝水,这个时候也忘了往嘴里倒水了,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个墓子他出来的口子。他看了看文瘸子,那意思是,你下去吧,打死我也不去了。

    文瘸子站起来,趁着来喜不注意,一把把来喜就推到坑里了!

    主家的男人也愣了,文瘸子从他手里拽过绳子,也跳了进去。

    坑里的来喜基里哇啦叫唤着往上爬,生怕文瘸子真的把他也拽到那个洞里去。

    文瘸子看他停不下来,照着屁股上给了一脚:我看你就是个软蛋小子,不用你下去,你在上头拽住绳子,把我吊下去就行,看你那个样子!还说是吴家塬胆子最大的。

    来喜听明白了也就消停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拿起了绳子,把另一头递给了文瘸子。

    文瘸子把绳子在窑里缠了两遭,试了试结不结实,看了一眼来喜:来喜,叫你拽你就使劲拽啊。不要到时候跑了!

    来喜答应后,文瘸子拿起放着东西的篮子,慢慢爬进了那个洞口。来喜没有敢再洞口看,只是一点一点往下放绳子。

    按理说,这条绳子是家里头用来拔水的绳子,少说也有七八丈长,居然差不多快放完了才听见文瘸子的声音:到头了到头了。声音听起来都有回声。来喜都吐舌头:这个洞得有多来深,多来(作者注:多来就是多么的意思)大呀!

    这边文瘸子等脚踩住地面后,朝上喊了好几句,到头了到头了,又是晃绳子,上头才不往下再送绳子了。他没有马上解开绳子,而是先点着了油灯。灯点着了,着的也挺好,说明人不怕被憋死。只是整个洞里有股子霉味和着土腥味,有些呛人。文瘸子知道这是因为墓子里憋住时间太长的缘故。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多么大,油灯也只能照到他身子跟前的一片片。

    文瘸子等了半天,看着也没什么动静,心说,应该没事,要有,早出来,一下子扑过来了。

    他解开绳子开始走动。手里油灯能照亮的地方也一点一点跟着动起来。前边的亮起来,后边的黑下去,给文瘸子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前面的是慢慢出来了,而后边的是慢慢又藏起来了。而周围的黑暗叫他感觉就跟是头牲口一样,正悄悄看着他。虽然说他也走了不少地方,择坟也干过,可那都是没有埋过人的。没埋人时的穴其实就是块普通地方罢了,他从来不害怕。这阵他一边走一边却能明显感觉见,有汗从额头上下来了,像是虫子蹿,痒痒的十分难受!

    听到这里,润成笑:文爷爷,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害怕呢!

    文瘸子:说那个时候我不害怕是假的,要不在里头也没有阳婆爷,阴人(作者注:阴人在长阴当地的方言里就是阴冷阴冷的意思)阴人的地方,我能出了一头的水?接着听我说。

    文瘸子走了得有十来步,也没看见些什么。这到底是个什么?他心里一颤,即是害怕自己对这是个墓子断错了,也是怕这真是个墓子却挺日怪。他跟自己说,要是再走五步,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原道返回,不管上去后,主家怎么羞臊,也不干这营生了。人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这是他做人的道理。

    再走几步,油灯照亮的范围里有了东西。文瘸子心里还是有另一宗不得爽:看见有东西,是该心安吗?要是跟前还是什么也没有,该不该心安?而要是有东西却是和他知道的不一样,心安还是心不安?就像跟前出现的这事!

    在文瘸子跟前的是一堆黄土,杂乱的散在周围。文瘸子把油灯放在地上,开始仔细看这堆黄土,不是因为这堆黄土有什么好看的,而是文瘸子看见这土黄色里头夹杂着歇白白的东西!

    放下油灯,文瘸子还是从腰里拽出泥匙,开始拨土,想看清里头是什么。有的地方土堆其实没有多厚,他稍微铲了些,眼前就出现了一根白色的棍子样的东西:是人的小腿骨。这叫文瘸子松了口气,敢情自己没有看错嘛,这就是个墓子罢了。

    文瘸子自己平常也看些医书什么的,倒不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是为了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给自己治。平常看到的东西,今儿居然都用上了。文瘸子嘴里念叨着每块骨头的名字,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准备好的布里头,一块一块的夹,一块一块的放。从脚趾骨到肋巴骨,每块都有。他还在心里说,这骨殖留的不赖啊。到了肩膀,再往上,再往上没了!

    原本应该是在肩膀上挑着的脑袋骨,没有!

    文瘸子身上的汗毛唰一下就全起来了,都能感觉见它们扎住衣裳了,好像要出来!

    好好的一副骨殖,他怎么就没有脑袋骨呢?